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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配 第10頁

作者︰葉傾城

瞬間驚覺,他的身體陡地挺直,眼神重又恢復矜持冷淡︰"我不用跟你解釋,你也不會懂。你今天肯來跟我說這些,澄清誤會,我感謝你,你關心葉青,我也很高興。只是,我想,我和葉青的事,我會處理好的。無論如何,我還是謝謝你。"起身,送客。

諾諾不得不站起,但仍不甘心,還想作最後的掙扎︰"我相信你會處理好。可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昨晚上……"

九信才邁出一只腳,"嘩"地鎖住,陡地轉身︰"葉青怎麼了?"

焦躁得等不及諾諾回答︰"快說。"

諾諾輕輕地說︰"你明明還是喜歡姐姐的,為什麼不回去呢?"

九信整個人僵住了,良久,方緩緩落座——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九信只是長久地注視著諾諾,突然問︰"你叫什麼?"

諾諾答︰"我叫許諾,別人都叫我諾諾。"

九信略略沉吟道︰"哦,葉許諾。"

諾諾沒有糾正他。

九信又問︰"你多大?"

諾諾一怔︰"十七。"

"十七,十七。"九信連連重復了幾遍。久久地沉默,忽然苦笑。

諾諾看不懂他突然的奇怪表情,只知道,那笑容分明是與喜悅無關,很尖利又仿佛很酸痛。

九信不再說話,起身,在室內緩緩來回,深深地皺著眉,一只手不自覺地伸入袋中探模,好久才提出煙盒,模出一支煙。卻只是捏在手里,忘了點火。

他沉默著,許久。

十七歲的少年耐不住這樣的沉默,諾諾的額上密密出汗。

寂靜里諾諾听見臥室的電視里,有女子在哀婉地唱著︰"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麼不說話,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動也不動讓我好難過。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怎麼舍得我難過……"

"你真的準備和姐姐離婚嗎?"諾諾終于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

像被人憑空一絆,九信的腳步停在半途。半晌他轉身看著諾諾,慢慢地說,眼光閃爍︰"不是準備或者不準備的問題……諾諾,大人的事情太復雜了,你還小……這幾天,我就不回家了。"他從皮夾中取出一疊鈔票,遞過去,"這是給你的,你替我照顧好她。另外,"他折身進房,稍頃出來,手里拿著一個信封,"這個你幫我帶給姐姐,告訴她,要用錢還在原來的地方拿。"

我痙攣地捏緊信封,感覺到里面是硬硬的片狀金屬︰鑰匙。大門鑰匙?他不準備再回來了?

我顫抖地拆開封口,掉出來的是一把小鑰匙。我拈起,仔細地辨認了一會兒才記起︰這是我梳妝台里暗屜的鑰匙——瞬間的往事如煙。

那時我們剛剛結婚,很窮,因而很珍惜錢,怕有小偷來洗劫我們已經太微小的財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妝台上嵌了暗屜,成了家中保險箱。常常在燈下,兩人一起數著薄薄的鈔票,九信說他將要做的生意,我告訴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麗物件,一起幻想金銀滿箱的情景。然後他大富,數千上萬不在話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發了工資,隨手一擱。那個暗屜自此我沒有用過,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時移事往,卻沒有想過九信竟然還想著它。到底他還是在意我的,還記掛著我要用錢。

終于我迷惘地問諾諾︰"那個女人,是什麼樣的?"諾諾有點狡猾地笑︰"我出門的時候,听見她也在問︰'你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我怎麼樣,或者她怎麼樣,其實真的重要嗎?

我只能去睡覺。

午夜,我被電話鈴聲驚醒,那端問︰"是問家嗎?"我答︰"是。"仍然半睡半醒。

但是那端的聲音說著︰"交警大隊……車禍……問九信……昏迷……二醫院……"

我如遭雷擊,話筒 啷一聲落下,半晌才撕心裂肺地叫出︰"不——!"他們一定是弄錯了,這不是九信,我不認識這個人。

幾近破碎的衣服!大量的血——不能想象一個人竟能有這麼多的血!扭曲的身體!變形的臉孔!從救護車里出來的只是一堆血肉,仿佛跟生命已經毫無關系,身邊是同樣鮮血奔涌的陌生女子。但是這竟真的是九信。他死了?我的丈夫死了?!

那麼多,那麼多的血正在噴射出來。

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家,我不在乎他的心在哪里,我只要他活著,我只要他。

他們把九信和她抬進去。我狂叫,想撲過去,但是被人抱住︰"不要妨礙醫生。"許多人擋在我周圍,許多人擋在我和九信之間,許多人擋在生與死之間。

我叫,我向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請求︰"救救他,求求你們救救他,救救他!"我拉住他們的衣服,我跟在他們身後跑。

一位醫生喝住我︰"兩人都要做大手術,趕快回家拿錢,多拿一點。"

我在混亂中手足無措︰"我不知道他的錢在哪里呀,怎麼辦?怎麼辦?"

諾諾用力搖撼我︰"鑰匙!姐夫給你的鑰匙!——要用錢在原來的地方拿。"

恐懼與混亂讓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為都是機械的,攔車,指路,沖上樓,開鎖,就在抽屜即將拉開的一剎那間——

一剎那間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極點。

我握住鑰匙的手在猶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將會離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繼承人……

很多想法雲集。

真的只是瞬間。我隨即拉開了抽屜。

第八章

我沒有想到里面會有一切︰

房產證、股東證、存折、公司產權書、國庫券、美元現金、保單——我從來不知道九信還買了保險︰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從房產證到產權書到存折,每一件都寫著我們兩人的名字︰問九信、葉青;問九信、葉青;問九信、葉青……他將他的一切均與我平分。

存折上最後一次存入款項,是六天前。

我終于嚎啕大哭。原來他竟是真的愛我。

不論他身邊有沒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卻想到了如果他死……為這一刻的念頭我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十八個小時的手術,我一直站在手術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時候我靠向冰冷的牆壁——牆里有九信,在生死的邊緣。听見寂靜的牆里有心髒跳動的聲音,我用自己整個的身體貼緊牆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對面的手術室里,是她。我亦為她付了手術費。死神執戈而來的時候,沒有人是任何人的敵人,我沒有時間來想她與九信的關系。

我只想著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軍港的夜啊靜悄悄,海浪把戰艦輕輕地搖,年輕的水兵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許多年前,當我們剛剛相遇,在我們最單純的青春年華,下晚自習的時候,一起走過校園里幽靜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給我听。十三歲豆蔻枝頭的女孩,為自己听到了歌外的東西而悄悄臉紅。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听得見。

他們給九信輸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體內,我的生命將藉此在他生命里生存,自此永難割舍,永不分離。

但是卻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點,大門無聲地開啟,九信被推出,猶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體單薄渺小,我踉蹌上前,緊張地問醫生︰"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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