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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17頁

作者︰葉傾城

許久許久,龍文才回答我︰「但我遇見了她。」

——就好像,我也遇見了我的他。

天靜靜地黑,龍文在暗里說︰「但我還是愛她,真下賤,比在乞兒碗底挖殘羹更下賤。」回身突然按開了燈,一室眩惑的光。

而他在黑與光的交錯間,低低道︰「一直都無恥。但因為有愛,所以不羞愧。」我握住龍文的手︰「龍文,離開她。」

他仍不響。我便替他說︰「她讓你接近我,並不是為了照顧我?」

極其難以啟齒,龍文表情變幻,吃力地喚一聲︰「錦顏。」

我只想著這事。

或者我應該暴跳如雷。把用過的男人交給我,我失笑,是廢物利用,還是大甩賣?

她轉移情愛之漫不經心像搬移物件。

她行事只如此大氣純摯,不思其余。偏偏笑起來,雙眼微微一眯,流離如狐。

不見得不是好姻緣。龍文有一切好丈夫條件,我終身有靠;龍文可以與家人和解,修補父母的傷心;方萱既方便照顧我,亦將所有她愛的人留在身邊……

多年來,她是缺席的母親。反而更像個天真的孩子,不知該怎麼示給人家自己的愛與慷慨,于是搬出所有的玩具︰都給你,好嗎?我的拒絕明確肯定,但她的好意……像怯怯的觸模,我動容了。

龍文垂頭︰「對不起。」

我不知如何應對,只拍拍他的手,嘆一口氣,「伊龍文,你對不起你自己。你現在怎麼打算?」

第十章

龍文低頭,如伏罪,「我本想,得不到她,得到她的翻版也是好的。但……」說不下去。

我自嘲︰「她是曹雪芹增刪三次、脂硯齋灑淚點評的《紅樓夢》手稿,我是後來幾十家出版社群雄並起印制的幾百萬套普及本中的一套。」噓一口氣,十分真心,「方萱,是不世出的。」

但龍文只怔怔的,良久,小聲︰「你也是呀,你是百分之百的莊錦顏,如果我不曾愛上她,我一定會愛上你,如果,」他忽然苦笑,「如果當初遇上的是你,今生該有多麼簡單幸福。」

他的渴望,像塵世對伊甸的渴望。

「你心地好、脾氣好、俏皮明快、體諒人的弱點而且尊重感情,珍惜人家的和自己的心。這些優點,她全都沒有。她用情到最深的時候也摻夾了冷酷。」幾乎把我說到天上人間。

「但是,」龍文緩緩笑,一個笑容要牽動二十七塊肌肉,必須竭盡全力,「我愛她。」

如此磊落自若。

我願意單槍匹馬,與全世界作戰。

龍文的眼神這樣說。

良久,龍文低聲道︰「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或使離愛者,無憂亦無怖。」

「龍文。」

我忽然渴望,與龍文像兄弟姊妹般擁抱,痛哭,互訴心事。我們竟以同樣的姿態,愛上同樣不可能的人。

相愛之初,我又何嘗不知最後的結局?

他只微笑,「金庸說,無愛不是孽。」

我迷惘地、不知所措地問︰「龍文,你到底有多愛她?」

猛一抬頭間,窗外天已全黑。

我只說︰「我累了。我想先回去了。」

很想很想,倒頭就睡,把時間睡成一片黑,翌晨醒來,仍是明麗的日子,秋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搖著鈴,空氣里微濕的塵氣。所有灼痛的記憶,只沉在昨夜的黑河里。

這樣疲倦,見到客人,臉上還得掛一個笑,辯認一會才認出是母親的股友,「周伯伯,你來了。」

他倉倉促促地應,忙忙站起,仿佛想告辭,母親看他一眼,他又猶猶疑疑坐下。

餅一歇,周先生咳嗽一聲,與喉嚨不適無關的一種咳,母親但低頭不語。空氣僵著,電視里只管鼓樂喧天,屋中那難耐的寂靜,卻听得更分明。

怎麼,股市又狂泄了?

草草洗把臉出來,母親早把給我留的飯端出來。我一看,歡呼一聲。

我最愛吃餛飩了,香菜、蝦仁、瘦肉、雞蛋……千般滋味,統統碎尸萬段,纏絞著,難分彼此,末了用一張面皮收拾起。水沸了,餛飩爭先恐後地浮起來,都胖了,面皮薄透如春衫,此刻半融,透出內里肉色隱約,每一個都是小小的秀色可餐。

我急不可待,先喝一口湯,燙得噓噓連聲。心便定了。

他們說︰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但永恆是有的,像一碗香濃的餛飩,傳說發源于宋代,世界各地的每家唐人街館子都有售,真正的地老天荒。

母親說︰「錦顏,我有話跟你說。」

哪里嘎嘎,是椅子的焦躁扭動。

我頭也不抬︰「說嘛。」

再喝第二口,母親突然哭了起來。

她像一個小女孩般,雙手掩面啜泣。

「當啷」一聲,湯匙直墜,濺我一臉湯,滿天星似的燙痛。我撲上去,「媽媽媽媽,怎麼了?」手忙腳亂,「別哭別哭,有事好好說,大家商量。」

鎊種噩耗在我心里大起大落,翻雲轉浪,我手腳冰涼,卻還強作鎮靜,「媽,你冷靜一點。」遞來一張毛巾,我胡亂為她揩臉,扭頭是周先生,垂手,尷尬無語。

我十分心疑,又無暇多思。

母親只嗚咽,「錦顏,是上次體檢……」

我腦子里「轟」一聲,「什麼病?」

「先懷疑是肺癌,」我情不自禁擁緊她,像擁住生命唯一的保證,「今天確診了,是原來得過肺結核的鈣化點。」她的頭終不肯抬起來。

我聲音抖顫,「肺結核?怎麼,怎麼都不知道呢?」心中何等愧疚難過。她對我,傾全心盡全力,卻是枉費的,我竟不曾守護她照顧她。

周先生小心翼翼答腔,「醫生說,是有這種情況,得了肺結核,過一段時間自己就痊愈了,都不知道得過病,也沒有後遺癥。」

母親還抽泣,我撫著她拍著她哄著她︰「沒有後遺癥就好,我們以後慢慢養。媽媽,你要定期去檢查,還要多吃養肺的東西……」

母親戛然而止,抬頭異樣看我,半晌,「唉呀,不是我,是老周啊。」

周先生?他的病必我們什麼事?

母親聲音低徊不已︰「本來,只想做個朋友,聊聊天,喝喝茶,一起炒炒股,但是經過這一場……我真是嚇得不輕。我們想……」她眼皮羞怯一垂,如蝶之閉翅,剎那間周身溢滿少女般的柔香。

周先生只管坐立不安,眼楮躲躲閃閃,千咳萬咳,嗓子要破掉也似,「在一起,互相是個照應……」

我瞠目結舌,幾乎冒出那句電影電視里常見的那句︰「我不是在做夢吧?」

屋中輕微沉靜,蘊了他們期待的眼光。

如孩子乞求糖果般的,兩張皆已老去的臉。心中的願望,是黧黑大樹春日生出的新葉,鵝黃柔女敕。

我打破了寂靜︰「太好了。」這世界畢竟有所可戀,「你們要結婚?」縱然是這樣小小的,略略荒謬的輕喜劇,「恭喜恭喜。」即使金童的發已灰得憂郁,而玉女年老記性不好,時常記不起的鑰匙放在哪里。

但愛的喜悅,遠遠超越時間的不朽,比生命中所有的失望更加強壯。

只忽然疑心起來,「媽媽,我剛才到底是在哭,還是笑?」

母親滿臉緋紅,女中學生般,打我一下。

傳真至寶兒處︰「老房子著了火,我正在幫忙讓生米煮成熟飯。所有事務順延兩周。」

她的回電熱情萬丈︰「絕佳創意。下期選題即為︰老房子著火後,誰來讓生米煮成熟飯?請借著公私兩便,準備一組采訪稿、兩篇言論稿(最好針尖對麥芒,大打出手)、資料一輯、照片多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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