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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4頁

作者︰葉傾城

她聲音像青春片中義正辭嚴的小班長,作派像對男友輕責薄怨的少女,但內容︰

「……當然了,我知道你是大機關下來的大菩薩,呆不慣我們這種小廟,想走就走嘛,

其實呢,今天不來都沒關系……」刻薄之至。

我低著頭,是是是,十分恭謹,眼光落下,是她的粗跟鞋,笨重結實,仿佛上身已變成天鵝,腳下還拖著丑小鴨的腳蹼。

寶兒的出身,只怕比丑小鴨更劣,至今拖著,不肯放下。

等她小小、刻意優雅地抿一口阿華田,我才解釋來龍去脈。剛說到三分之一,她已拍案而起,「好。」雙目炯炯生光。

「這是頭條題材嘛。莊錦顏,你明天寫好交給我,六千字,趕第六期。」嘖嘖數聲。

竟有艷羨之意,「天上掉餡餅給你撿著了,你運氣不錯嘛。」頓足嗔道,「照片呢?你怎麼不記得跟他合一張影?」

這人,思路不大正常吧?

我啼笑皆非︰「是,我運氣不錯。最好他把我綁做人質,然後警方力克頑敵,救我出來,就更好了。」

她忽然俏皮起來︰「那自然,上了焦點訪談,連雜志也可以順便廣告一下。」輕輕感慨,「可惜好題材如同好姻緣,可遇不可求。」呈現了中年的皺紋,只一恍。

握筆良久,我終于寫下︰「他說︰也許是因為陽光的緣故,她的眸子如碎鑽閃亮。

小街上寂寂的了無人跡,她是哭過了嗎?……」

亦不枉他結識我一場。

寶兒幾乎是將稿子摔到我臉上的。咆哮,「莊錦顏,你真偉大,真故事也有本事寫得這麼假。你寫的是紀實你知不知道?!」

我申辯,「新聞的六要素我都交代了,這里還有這里,他怎麼說我就怎麼寫的。只是修飾一下文字。」

她幾乎要背過氣般地捶桌,「誰要看你賣弄文采,讀者要看血淋淋的真相。」怒不可遏「還什麼『因為了解,故而悲憫』。什麼導向,同情殺人犯,號召大家都去殺人?」

聲口嘴臉,難以形容。

我唯唯諾諾,只心中陰毒想︰再打扮花枝招展十倍,也是枉然,哪有男人肯娶這種女人!

不敢言。

以紅筆,將所有廢去的詞句一一劃掉,狠狠地劃了又劃,力透紙背,是許多道紅腫的鞭痕,鮮血淋灕。

握筆太緊,食指都隱痛起來。

就這樣︰「1999年4月1日,筆者正在編輯部看稿件,忽然有一個男人打進電話,自稱是《伊人》的忠實讀者,十分信任《伊人》,願意把他的感情問題與《伊人》的編輯們探討一下……」

收梢︰「在對他表示憤慨之余,我們也深深惋惜于他的不懂法,缺乏法律意識,終究犯下重罪。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寶兒大悅,只加一行字︰「本案還在審理過程之中。」

我伏在桌上,良久良久。

接下來幾日都忙得死去活來,連想的時間都不大有。

只是電話每每陡地一響,我便一驚。听它一聲一聲、固執哀懇地響了又響,才終于遲疑伸手︰「喂。」干干的聲音,在話筒里回蕩。

那一次———

「錦顏,你幾時可還我的筆?」

陌生聲音,卻有說不出的熟稔。

我大驚︰「你是誰?」

「看來多忘的不僅是貴人,還有女人,我姓伊,伊龍文。」他笑道。

我一低頭,掌中所握,可不就是那只派克筆。禁不住驚呼一聲,怎麼竟糊里糊涂帶回來,用了幾天都不知不覺。

連連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怎麼還給你呢?這個這個……」尷尬了。

他學我︰「這個這個。」取笑,「頗有領導之風嘛。」口氣輕松,「中午一起吃飯,你帶下來還我好了。」

我兩分猶豫。他已說︰「當然,如果你忙,今天忙,明天忙,這一個月都忙,就算了,先拿著用吧。」極盡挖苦之能事。

他在門外綠樹蔭下等,抱一束紅玫瑰,一朵朵都深湛如血,小小的皺著。看見我,

一揚眉而笑。條紋襯衫,黑西褲,齊整短發,抬手時腕上舊金表略黯。衣著保守而笑容佻達,卻都在分寸之內,異常挺秀。

午後天上一朵朵胖胖的雲,我們在湖邊吃活魚。他與我踫杯時,說︰「cheers。」

相談甚歡。

他只長我兩歲,卻已是法國巴黎大學的電腦碩士,在一家叫「忘憂草」的貿易公司里做總載助理。少年得志,卻並無驕色︰「不過是因為有張文憑罷了。而我的文憑,也無非是錢堆出來的。考不上大學,就去國外混,一年三萬法郎,打我這麼個金人都夠了。」

笑。

真磊落。

拈一筷酸菜魚片,他道︰「這湯,真肥。」又解釋,「法文里,比較濃的湯就叫『肥湯』。說佔便宜,就是『撈到一棵肥卷心菜。』湯里最肥的那一顆。肥發是油膩的頭發;肥水是油垢的洗碗水;說話肥肥的,」考我,「你猜是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肥———,通葷吧?說話比較葷?」

他贊,「加十分。那麼,肥早晨呢?」

我遲疑,「夏天吧,太陽出來的早,于是早晨顯得格外長……」

他搖頭點破︰「是睡懶覺。日上三竿仍高臥不起的早晨還不肥?周六狂歡,分手時可以招呼grassematinee︰明天肥一個早晨。」

我喝一口藍帶啤酒,支著頭,苦笑︰「我的早晨、中午、晚上都很瘦。」

寶兒主任囑我做一切瑣碎工作,稍有不是,即杏眼圓睜。

龍文很明白,只道︰「開始都是這樣的。我剛剛上班,天天被老板罵,現在也好了。

錦顏,以你的資質,一定做得比我好。」拍拍我的臉,親昵地道︰「孩子你慢慢來。」

如此輕車熟路,對答便給,我愁腸百結都笑出來。誰天生便是情人呢?在愛情的沙場上,又何嘗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問︰「多少個?」

他呆一下,「什麼?」

「被你碎過心的女孩子。」

他答得幽默,「對不起,一個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那些讓我碎心的人,害我背人垂淚到天明。就像獨孤求敗,他才不記得手下有多少敗軍之將呢。」

「那麼,又是多少個?」

他稍有沉默,笑,「一個就夠叫我粉身碎骨,萬死莫贖了。」說完又拍拍我的臉。

這般地,肌膚相親,卻只覺明淨。

酒的觸模在我體內緩緩游走,如此繾綣,我松弛渴睡。

但時間不肯為我停下來;

冰凍啤酒一忽兒便暖了;

玫瑰的凋零只在今夜。

第三章

雜志的出刊時間越提越前,只爭朝夕;

寶兒也不可能放棄逼我去公安局查三陪女的資料———她的理由是︰「你去過的,見面三分情,再找人好說話些。」

鮑共汽車上顛著簸著,那一點點微醉惺忪,摔到九霄雲外。我的頭針刺般疼。

而公安局的大廳如此幽暗,我一抬頭,對面無聲地站了一個臉色慘白、衣服皺褶的女子,她的彷徨我如此熟悉。

定一定神,才會過來,那是一面大鏡子。

忽地,我呼吸一頓。

鏡中,有人自遙遠處走來。高大、沉定,尋常警服穿出不一般的傲岸。寂靜室內仿佛有大浪滔天,而他在風浪里以泅者的姿態,一步步向我走來。

是沈明石。

一面大鏡冷冷橫亙在我面前。避無可避。我只拼命低頭,佯裝整裙帶,手忙腳亂,半晌都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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