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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島之春 第6頁

作者︰亦舒

他知道是有急事。

電話接到校務處。

是家英找他。

「小弟,听著,家里有事,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往飛機場。」

「什麼事?」家真一顆心像是要躍出喉嚨。

「媽媽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電話咚一聲掉下。

他只來得及通知羅一新一人,就與家英趕回家去。

在飛機上家英給他看蓉島日報的一段新聞剪報。

「警方突然起訴今年三月舉行及協助未經批準集會男子許家華,控方指案中將有十八名證人,有人認為事件是政治檢控。」

家真背脊都涼了。

「怎麼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嗎?」

「上月他回家,數天後警方便將他拘捕,母親受到刺激,忽感不適,入院醫治,發覺心髒有事。」

家真握緊拳頭,巴不得飛往慈母身邊。

「大哥為什麼回家?」

「听說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親口問他好了。」

家英氣忿不已。

一抵許家司機便把他們送到山頂私家醫院。

母親已經蘇醒,正由看護喂食。

老佣人看到他們,如獲救星,立刻迎上來說︰「先生到印尼開會,剛剛回來。」

家真即時過去蹲到母親身邊,家英接過看護工作。

他們母親微笑,「你倆氣色很好。」

家真聞言鼻酸,他身上還穿著整套球衣,十萬火急趕回,一身臭汗。

母親輕揉兒子頭發,「我做夢呢,還像少女,穿著蓬蓬紗裙預備出去無憂無慮跳舞,男朋友開了車子接我……」她沒有提到家華。

醫生給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醫生有深色皮膚,姓鴨都拉,有點不自在。

他在電話中找到馬律師,商量幾句,意外地與弟弟說︰「原來鴨都拉是名醫。」這才放下心來。

醫生把病人情況向他們解釋一下。

一听到「無大礙」,兩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緊拳頭,「我永遠不會原諒家華,他完全不顧親人感受,肆意而為,自私到極點。」

「他的出發點---」

「無論他有多偉大崇高理想,一個人有什麼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擾。」

家真不出聲。

「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這時馬律師出現,「看到你倆真好,我帶你們去看家華,你爸也在那里。」

家英抹去臉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親。」

馬律師問︰「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馬律師身後。

到了拘留所,馬律師帶著家真走進探訪室。

家華滿面胡髭渣,穿著灰色制服,看到律師,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家真走近,雙腿顫抖,拘留所凝重氣氛叫他害怕。

家華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發。

第四章

家真發覺他眼楮,臉頰,手臂全是瘀青。

他捱過毒打。

這時,許惠願來了。

他一見大兒,一言不發,伸手就打,家華臉上重重著了一記耳光,退後兩步,鼻子立刻噴出血來。

許惠願還要再打,律師及制服人員立刻制止。

家真不顧一切撲上去抱著大哥,用身軀保護家華。

這時他雖然沒有家華高,但是也擋住他大半。

家真推上捱了父親幾下踢,痛入心扉。

許惠願被按在椅子上,他咬牙切齒說︰「我情願生一個吸毒子!」

他氣喘喘走出拘留所。

馬律師嘆口氣,「家華,你父已替你辦妥保釋,這次他使盡了人情,用盡了關系,你才免受牢獄之災,以下是我忠告︰你有話要說,不妨到英國海德公園。」

家真仍然緊緊抱著大哥。

他靜靜落下淚來。

馬律師說︰「這次,你去澳洲悉尼,單程飛機票,好好韜光養晦。」

從頭到尾,許家華沒吭半句聲。

馬律師叫家真︰「你爸等你呢。」

回到家,一進大門,只覺全屋新裝飾,他推開房門,松口氣,幸虧小小寢室如舊。

他累極倒床上。

夢中看見有人走近,輕輕問︰「痛嗎?」

那聲音像天使一樣溫柔動听。

他看到那蜜色皮膚的少女凝視他,褐色大眼充滿關懷憐憫,嘴角含笑,「痛嗎?」

家真點點頭。

這時,他醒了。

家英推門進來,「家真,有朋友找你。」

「找我?誰?」

「羅一新自倫敦趕來看你。」

「嗄。」

「家真,對一個少女來說,這是很勇敢的示意行為,請珍惜她的心意。」

「我明白。」

家真匆匆走進會客室,一新滿面笑容,「家真,我來支持你。」

家真忍不住,與一新緊緊擁抱。

「你的功課呢?」

「純美術,沒有習作。」

家真不由得感激。

家英仿佛已經取代大哥位置,他笑著進來說︰「我已邀請一新在我們家小住作客,家真,你帶一新參觀蓉島。」

家真點頭。

翌晨,探訪過母親,他倆由司機載著環游蓉島。

游遍了所有名勝點,家真忽然問司機︰「是否有一所新市鎮?」

司機點頭。

「可以載我們去看看嗎?」

「那不是觀光區。」

「請把我們送到那里。」

司機無奈,只得開車駛去。

新市鎮離市中心三十分鐘車程,家真只怕是簡陋木屋,但是卻看到十幾幢灰色鋼筋水泥高樓,密密麻麻窗戶,一幢可住千百戶人家。

人來人往,異常擠逼,老人小孩擠在走廊中玩耍聊天,甚至捧著飯碗兼洗衣服,亂且髒,他們已完全失去本身文化及原有生活方式。

一新不願意深入探險,拉一拉家真,「走吧。」

她的愛是狹窄的。

對比之下,家華一直為土著爭取,那種愛,廣博偉大,可是無人欣賞。

--把土著趕在一堆,免他們鬧事。

他們有礙市容,故此遠遠放逐。

家真想到大哥說過︰「這原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河流,他們的森林。」

現在,他們只余一格水泥狹窄居所。

那蜜色少女也住在其中一格嗎?

一個十一二歲女孩抱著嬰兒走出來,凝視生面人。

她也有相似褐色大眼,瞳孔似映出遺傳的河光山色大紅花,但這一切漸漸隱去淡出,原始的天真自由均被灰色水泥森利佔據。

一新又輕輕說︰「走吧。」

家真不得不離去。

經過一片空地,有群少年踢球,一只足球飛出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險些打中一新。

大塊頭司機怒目相視,其中一個少年陪笑走過來討球。

家真息事寧人,把球跑過去,少年接住。

忽然他叫出來︰「許家真,是你嗎?」

家真停神一看,「鐘斯,」他大聲喊︰「好家伙,是你,鐘斯。」

可不是就是混血兒鐘斯,頭發惶惶,眼珠黃黃,皮膚曬黑許多,可是還是有點髒相。

司機立刻說︰「我先陪羅小姐返回車子,家真,你馬上回來。」

司機當新區如瘟疫地。

家真握住鐘斯的手,「老友,別來無恙?」

鐘斯黯然無言。

「喂,好漢不論出身。」

鐘斯強笑,「是,還有大丈夫能屈能伸,華人最擅這些空話。」

家真問︰「現在你住這里?」

司機待羅小姐上了車,關好車門,站車旁監視。

「是,我父一去無蹤,偶爾郵寄家用回來,我只得與母系親戚廝混,一輩子去不了英國,我此刻在本地學校讀書,交了一大堆新朋友。」

汽車響號。

「叫你呢。」

鐘斯轉頭,回到他的球場,他的世界。

家真還想叫他,但覺于事無補,只得靜靜上車。

一新松口氣。

司機迅速把車駛走。

傍晚,家真問二哥︰「怎樣尋人?」

家英詫異,「你要找誰?」

「譬喻,我想找一個失散的友人。」

「登報,委托私家偵探,報警。」

「蓉島此刻也百余萬人口,茫茫人海,不易尋獲。」

「家真想找誰?」

羅一新看著他,覺得小男友像放在她面前深奧的一本書,封面還未曾打開,扉頁說不定已經是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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