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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第8頁

作者︰亦舒

我坐著很不是味道。她沒有否認她跟那個男人來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謠也有個限。

這樣說來,我倒真正是一廂情願。如果她不願意走出這個環境,我硬拉她,又有什麼意思?如今巴巴來坐著,兩個人說話,像猜謎似的,誰也不肯多說一句,太尷尬了。

我低下了頭,兩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有點汗。

她問我︰「身上這件毛衣很好看,是手織的嗎?」

「媽媽織的。」我來這里,是為了談論一件毛衣?

「小曲說你還是老樣子,我覺得你沉默了很多。」

我看著她赤著腳,腳趾上卻搽著紅寇丹。

這是為了什麼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變壞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語氣,都漸漸在變,變得我不能適應。

我並不欣賞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個她。

現在我坐在她面前,是這麼的陌生,怎麼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說,「你是越來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我笑問。

「長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說著。

「不見得,叫我臉紅。」我勉強的說,「你千萬別這樣。」

她站起來︰「天下沒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離了污泥走了。坐在爛泥巴里,還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個鬼用!」

「你為什麼不離開?」我鼓足了勇氣來問她這麼一句。

「我沒種,貪圖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臉後的辛酸,多說還有什麼用?

我問她︰「你高興嗎?真的高興?我來了這麼久,你沒說過一句真話,難道我听不出來?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麼好?」我嘆一口氣。

小令听了,眼淚就冒出來,但是她不肯讓人看見她落淚。

她轉過了頭,站起來,走到窗口去,撩開窗簾往下看。

棒了很久,她淡淡的說︰「家明,沒有用,我不配你。」

「誰說的?」我憤怒,「你告訴我是誰說的!」

「我說的——」

「由此可知你這個人,別人沒說,你先說。」我罵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會明白的。」她仍然背著我。

「苦衷?小令,別騙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愛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為什麼我就沒有苦衷?」

她轉過臉來︰「你原比任何人強,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說,「我明白了,我今天沒白來。」

「你沒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遠不再來,是不是?」

她的聲音不但尖,而且高,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說︰「我來了,盡與你說些不相干的話,又有什麼意思?」

「你不再關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著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點勇氣出來,離開這里。」

她苦澀的說︰「這天下都是會說話的人多,連你也在內。」

「你們何必一定要住這麼大的地方?要吃得這麼好?要穿得這麼美?為什麼還要使佣人?苦一點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賺得不少,為什麼還要去結交開平治的闊少爺?既然是甘心樂意,又何需別人同情?」

她掩上了臉︰「你是罵我來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勸你,小令。不要說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來,向大門走去。

小令在我身後冷笑一聲︰「你為什麼說‘我很痛心’,‘我為你難過’?索性做得好看一點也罷了,從此以後不來,也有個理由。你來為什麼?。就為了提醒我的墮落?沒有這種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著她。她的語氣,她的態度,都與林太太沒有分別。

她要我怎麼樣呢?我們家沒有錢,她也不把錢放在眼內。

她這麼年青貌美,香港就獨獨不會餓死這種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麼樣?可憐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會說道理,即使有這種感覺,不過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犧牲來換同情,這種犧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兩年之後又怎麼樣子,我等。

我嘆了一根氣。為了油,我在家也靜默了好幾天。

小曲來了一個電話。

「你好嗎?」

「不好。」我說。

「怎麼了?」

「沒什麼.這些天我都在考慮犧牲自一已,讓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見嗎?」小曲在電話那邊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過是遂心而已,只要你們兩人覺得幸福,就是幸福,還理別人怎麼樣?」她停一停,「你沒有犧牲,就算有,誰還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犧牲了的人,並不認為犧牲偉大,所以你別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間屋子著了火,你也叫它等兩年?恐怕都成灰燼了!她說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總共也不過認得你一個可靠的人,你又太謹慎,叫她等,等到幾時去?你的日子過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別說下去了。」

她長長的嘆一口氣,拿著電話,隔了很久,才掛斷了。

電話截斷之後,轉來長而悶的嗚嗚聲,我听得發呆。

我拿著話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曉得動,我充滿了內疚。

是的,小令現在的情形,跟著了火的屋子有什麼兩樣?

我倒還叫她等,靜待其變,比什麼人都要殘忍的。

誰說我管她呢?即使是愛她,也愛得很壞,愛得不夠。

我可以借口說我有理智,不做沖動的事,所以不能帶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過是借口而已。如果愛她真的到了那種程度、恐怕也就什麼後果都不顧了。

這時候想起林先生,益發覺得他難得,又是這麼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眾議,娶了林太太。

不過他是一個有能力的人,維持了家庭這麼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遺產,也不致于到今天。

我……沒有用。

媽媽驚異的問︰「家明……你是在打電話嗎?」

我連忙把電話掛上,跳起來說︰「沒什麼,打錯了。」

她說︰「你的臉色很壞,別是念書念得太累了。」

「沒有,你放心,我去睡個午覺就好了。」我說。

「好,去睡一睡。對了,你爸叫我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我一怔,爸爸沒有要事,不跟我說話的。

「你記得張伯伯的女兒嗎?」媽媽含笑問,「婉兒?」

「哦,她!當然記得。」我也笑了,「就是那個小女孩,過年來我們家,被我打了一頓,又放炮仗嚇走的?」

「還好意思說呢,快十年了,說起來還叫我們臉紅!」

「張伯伯不會介意的——那時候大家都小,她又頑皮,要夾在我們當中玩,又搗亂,一大班男孩子當然不服。想想也是,怎麼欺侮女孩子呢?」我說。

「問你羅!」媽媽笑道,「後來總算帶你去道了歉完事。」

「這與爸爸有什麼關系?難道他又要再罰我一次?」

「不,婉兒回來了。」媽媽說,「人家就升大學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記得。」我問。「十五歲?」

「你這個胡涂蟲,她十五歲去美國念高中,今年十八歲了。回來度假,等明年再過去念大學。怎麼還說人家十五歲,這是什麼記性?」媽媽又笑了。

「我對女孩子的年紀一直記不住,這麼久了。」我說。

「你爸爸和張伯伯都想你們見見面,你不反對吧?」媽媽說。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是做媒嗎?」我笑。

「也不一定,做個朋友也好。這年頭,父母之命還行得通嗎?」她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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