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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解語 第17頁

作者︰亦舒

解語輕聲問︰「我的事,你都知道?」

「是。」直認不諱。

「我的生母,確是花不語?」

「是,尚余什麼問題?」

「我外婆年輕時做什麼職業?」

「她有個藝名,叫香芍藥。」

啊,這可不是護士教師警察的名字。

「我怎麼不知道?」

「稍遲,她們也許會告訴你。」

「她也是演員?」

「她在舞廳工作。」

「真看不出來。」

「只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計較其它。」

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滿月復經綸,不愛外孫,又有何用。

「過去之事,已成歷史,也不用理它。」

「我外公呢?」

「拿了一筆錢,到內地去了,據說住在一個親戚家中,已久無音訊。」

啊,花家是女兒國。

而且,是吃盡咸苦酸苦的女兒。

解語仍然躺在沙發上,精神略為松弛。

真沒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個律師來告訴她。

「如果我有女兒,我會親自將故事告訴她。」

婁律師微笑,「有這個必要嗎,關她什麼事,何必把包袱加諸她身上,試問,又有幾個身世故事是喜劇。」

解語一怔,「這麼說來,她們是為我好?」

「簡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廳滄桑嗎,抑或,七十年代片場血淚?」

解語看著天花板。

婁思敏溫言道︰「你甚至不會想知道我學師過程。」

「替姐姐還了這筆債,人就要到杏子斡那里去。」

「听說你對他沒有惡感。」

「你可以說有好感。」

「有些女子會害怕。」

「怕什麼?」

婁思敏答︰「他全身只有頭顱可以活動。」

解語說︰「有手有腳像禽獸的也很多。」

「你能這樣懂事我亦覺寬慰。」

「婁律師,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婁律師咳嗽一聲。

「婁律師,你飽讀詩書,貴為專業人士,你會怎麼做?」

婁思敏輕輕說︰「許久沒有人問我如此具挑戰性的問題。」

「你的答案是?」

「我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女子,在這萬惡庸俗的社會打滾已有多年,在一個壞天氣壞情緒的早上,照到鏡子,自覺塵滿面,鬢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雙手,十指已磨得見骨。」

解語呆住,沒想到婁思敏會說出這番話來。

解語靜靜听著。

「如果是我,我會到杏府去,婚後三年,他一半財產屬于我,屆時,愛做什麼都可以通行無阻,解語,世路難行錢作馬。」

解語吃驚。

「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吧。」婁思敏苦笑。

解語點頭。

「我在這間律師行工作已屆八年,自三年前,老板便答應升我為合伙人,可是他一點誠意也無,一味似貓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後表示我對公司已無更新貢獻,想叫我知難而退。」

解語輕輕說︰「老板,都一個樣子。」

「要是我有一筆款子,便可自己創業,可是,此刻我無路可走。」

「我還以為……學問是世界之匙。」

婁思敏哈哈大笑,幾乎沒落下淚來。

餅一刻她說︰「生活到處一樣骯髒,賣身與賣腦一般淒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價。」

解語沖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麼,我們不說這種老實話。」

解語如釋重負,「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會去。」

「謝謝你的忠告。」

解語情願她模稜兩可。

可見給人忠告永遠困難。

她說︰「我要杏子斡的財產無用。」

「也許是他喜歡你的原因。」

「那樣一個病人,其實不能獨自生活。」

「自然,如同嬰兒一樣,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語深深嘆口氣。

「婁律師,祝我好運。」

「好心的人總有好報。」

解語踱步回家。

罷來得及听到學校電話︰「花解語你何故曠課?」

「家中有事,我已決定輟學。」

「那你得正式來辦理退學手續。」

「一有空我馬上來。」

外婆整張面孔浮腫,聞聲出房,不發一言。

解語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兒吃苦。

她笑說︰「外婆,問題已經解決,你放心好了。」

外婆狐疑,「你有什麼辦法?」

「噯,」解語笑,「我人面廣,八寶多,你放心,外婆,現在輪到我出面了。」

外婆怔怔地,「這幢房子……」

「明天到婁律師處把房子轉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沒人可使你無家可歸。」

外婆發愣。

別的人家由長輩買了房子送子女,這一家卻剛剛相反,不過,花家從來不是普通人家。

「真的?」外婆含淚握住解語的手。

「千真萬確。」

這幢公寓讓不語按進按出數次之多,已令外婆心驚膽戰,解語覺得應該由她解救外婆焦慮,她年輕力壯,由她來吃苦好了。

「明天早上九點,婁律師會叫你簽署過戶文件。」

外婆並沒有問解語是何處來的錢,她才管不到那些,她只求自保。

當下她松出一大口氣,整個身軀放心地佝僂起來,老態畢露。

片刻,花不語回來了。

她顯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來緊皺著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解語一句話,我又可再世為人。」

解語問︰「債主呢?」

「統統找婁律師去了。」

不語扔下手袋,把自己拋到沙發上去。

「唉,」她嘆氣,「有錢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薩。」

「姐姐,你變了。」

「不不不,」不語笑說,「我怎麼會變,是你以前沒把我看清楚。」

她根本不在乎解語怎麼看她。

解語已無話可說。

「連我都羨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

「不要再說了。」

解語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語聳聳肩,「飛上枝頭了,故此可對家人隨意吆喝。」

解語汗顏,「對不起,」她央求,「我情緒不大穩定。」

「我決定去跟方老板那日,下大雨,可是我還不是替你辦妥小學入學手續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緒沒你的矜貴。」

「對不起。」

「一家人,不用客氣,也只有你幫我,因為從前只有我幫你,記住這一點,大家往後容易過日子。」

解語答︰「是。」

「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賣,如此而已。」

解語低頭不吭聲。

「別以為你賣得好價就可以作威作福。」

這個時候,解語才聞到不語身上的酒味。

「你真幸福,杏某人只剩一個頭。」

外婆此際忽然說︰「夠了,你妹妹已經夠累。」

不語笑,「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來,」她怔怔落下眼淚,「是我不好,不該賭這一記,如不,解語還好好在學校里。」

解語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們倆同時哭了。

那出戲總共上演了三個星期,每間戲院約有三成觀眾,收入卻過千萬,戲院分到帳,自不追究,花不語光榮下台。

她架上太陽眼鏡,帶著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轉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簽名時激動得顛巍巍。

從此擺月兌威脅,不用擔心流離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語當日想必也是這麼想。

婁思敏請解語到她辦公室說幾句話。

「解語,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師行的合伙人。」

解語笑,「恭喜你如願以償,你等了許久,這是你應得的。」

婁思敏凝視解語,「謝謝你。」

「咦,怎麼謝我。」

「是你同杏子斡提過這件事吧?」

解語只是說︰「我對法律,一無所知,事事都得請教你。」

婁思敏微笑,「盼望多年,忽然屬實,心情復雜。」

解語笑答︰「會習慣的。」

婁思敏輕輕說︰「你現在是一個很有財有勢的女子了。」

解語眨眨眼,「我不過是狐假虎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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