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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南瓜的人 第6頁

作者︰亦舒

「啊,那多好。」

「記得我給她那具手提電腦?派到用場了,昨天,我幫她解答了幾題算術。」

「真好,像面對面一樣。」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經一度,結球受她不少氣。

他一時嘴快,「像王那樣的人,竟有個如此可愛的孩子。」

結球看著地,「王怎麼樣?」

「沒什麼,」小袁站起來,「我的朋友來了。」

結球識趣告辭。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與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電話鈴響。

「林小姐,我在你們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麼事嗎?」

「可否同你談幾句?」

「我正趕報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鐘就走。」

結球想到她身上也許也有那股體臭,堅拒她進屋。

「你在樓下等我,我十分鐘後下來。」

出門時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門。

令群說得對,與她們搭上關系,沒完沒了。

已經洗濕了頭。

結球勉強地笑,「可是找我買保險?」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給思訊。」

「你可直接同她聯絡。」

「她不听我電話。」

結球抱歉,「待我說她。」

她倆的角色仿佛調轉。

「難得她與你投緣。」

結球與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來。

實在無話可說︰只得重復話題︰「保險生意還不差吧。」

「需要照顧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結球忽然問了一個她完全不應該問的問題︰「你們兩個,可是大學同學?」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結球,目光突變,由充滿自卑變得訝異繼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結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樣暢快,幾乎連眼淚都擠出來。

她立刻知道說錯了話。

可是,錯在哪里?

結球懷疑方玉意的氣質,故此冒昧問一句︰你與王是同學嗎,這又有什麼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復︰「大學,什麼大學?」

結球不出聲。

「他告訴你,他是大學畢業生?」

結球怔住,抬起頭來。

方玉意神色又轉為悲哀,「林小姐,你讀那麼多書,見識多廣,也受他所騙?」

結球張大了嘴,「不,他在美國賓夕維尼亞大學語言科畢業,這是事實,公司人事部有記錄。」

方玉意語氣諷刺,「呵,真的,你們都相信?」

「你別誣毀他。」

「你可以跟我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結球不相信雙耳,「他還有父母在生?」

「呵,連父母都不認。」

這時,結球身邊的電話響,她一看,是周令群打來。

她站起來,同方女士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腳步忽然踉蹌。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電話。

令群開口便說︰「結球,本來這事與你無關,可是你知道也好,我們派人知會王庇德母校同學會他已經辭世,可是那邊的答案叫人事部震驚。」

結球不出聲。

「你已經知道?」

「他前妻五分鐘前才告訴我。」

「大學說根本沒取錄過這名學生,他的文憑是偽造的。」

結球發呆。

「人事部至為震驚,他們從未去函查實,因為區區一張大學文科文憑並非矜貴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過這次教訓,已決定撤查所有同事學歷。」

結球心中苦澀,出不了聲。

「結球,這人從何而來,到底是什麼背景,還有多少事蒙騙著人?」

結球喉嚨發出咯的一聲。

「你應該醒醒了。」她掛斷電話。

結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經把她帶到賓大參觀過校園。

他對她說︰誰誰誰都是賓大畢業,著名的師兄一籮籮,又哪個教授是諾貝爾獎得主。

他又多次說到大學時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頂去漆標語抗議加租、組織果跑、集體罷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動之處,令人深信不疑。

原來都是編出來、真是說故事的好手。

他一開頭就瞞騙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樣,因為人人幾乎都有一張公立大學文科文憑,何必查究,同時,一個成年人應有誠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結球想到方玉意說過︰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這個疑團,像一個毒瘤,漸漸在胸中擴散。

第二天上班,她臉色灰敗,只得敷多一層粉。

下午,她與方女士聯絡。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為著報答你對思訊的照應,我願意陪你走這一趟。」

她們約好在地下鐵路站等。

見了面,兩個女人都沒說話。

結球沒想到地鐵車人流會擠到這種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車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鐘,轟轟行車聲像疲勞轟炸,人貼人,肩擦肩。

可是結球知道,下班時分,還是數地鐵最快。

在一個工廠區下了車,結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廠大廈某一個單位,牆壁與地板以及機器都是灰黑色油膩,像是怎麼泡洗都不會乾淨。

堡廠已經收工,一個老人轉過身子來,看見方玉意,說一聲︰「阿嫂,你來了。」

粵人稱媳婦「阿嫂」,真是奇風異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紀,皮膚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親,分明是本地人,為什麼王一直說他本家來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舊汗衫與短褲,穿人字拖鞋,向她們走過來。

結球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來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個寒顫。

就在這個時候,結球發覺機器旁一堆舊布料忽然動了起來,嚇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來卻是一個老婦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為皮膚與衣服都是灰黑一堆,產生保護色,先頭沒看見她。

她抬起頭來,結球發覺她眼珠混濁,雙目已盲。

結球呆呆地站著,雙腿不听使喚。

方玉意拉一拉結球,示意她走近牆壁。

牆上掛著一只鏡框,里邊有許多生活照片。

結球走近細看。

不錯,那的確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時與父母合照,他與方玉意的結婚照片,他與思訊嬰兒時拍攝,那些照片記錄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來真相如此。

他父母並非大學教授,他從來未曾出外留學。

方玉意在結球身後輕輕說︰「同我一樣,他中學從未畢業,家父的小型工廠就在隔鄰,我家生產拉鏈,他家做銅鈕。」

明白了。

結球低下頭。

這時,方玉意同老人說︰「我走了。」

她放下幾張鈔票。

「福和好嗎?」

結球瞠目,什麼,連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聲說︰「他們還不知道消息。」

結球作不得聲。

「你敢同老人們說嗎?反正他已多年沒回過家,何必叫他們更傷心。」

老婦又問︰「小珠呢?小珠為什麼不來?」

結球像是一腳踏進噩夢出不來。

方玉意蹲下同他們說幾句話,然後示意結球跟著她離去。

她帶結球到附近茶餐廳坐下。

她唏噓地說︰「這是我與他少年時每晚坐過的座位,卿卿我我,兩情相悅,我們在二十歲那年結婚,十八個月後生下小珠。」

結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別人的故事一樣。

不過,這誠然是別人的故事。

「後來,他走出工廠,憑看小聰明,兜售人壽保險,賺到一點,換上西裝,改了個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過了,叫思訊,又覺得我夠不上他,同我離婚。」

結球只張了張嘴。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從來不喜歡讀書,根本沒上過大學。」

「可是,」結球終於開口了︰「他懂得那麼多——」

「他是社會大學的高材生。」

「思訊可見過祖父母?」

「每次來這里,都掩看臉叫可怕可怕,她的心頭同她父親一樣高,不願認宗,她連我亦嫌低級,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親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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