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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29頁

作者︰亦舒

這小子,平素這樣瀟灑不羈,一旦接觸名利,也會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來,不是沒有暴發戶味道的。

所以,很多時候,批評他人行為舉止庸俗,不外是因為發言人還沒有得到做濁人的機會。

勤勤沒想到楊光也會有這種小船不可重載的姿態。

畢竟,他受壓抑也太久了,高興得稍微忘形一點,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從此你揚眉吐氣,恭喜恭喜。」

「我回過家,」楊光一直說下去,「家人對我態度另一樣了。」

「當然,現在你已不是他們的負累。」

「從前我也不是。」楊光申辯,「我一直識相。」

「楊光,現在還計較這些干嗎?」

楊光看著勤勤,「你也是過來人吧?」

「有幾個文藝工作者幸運得沒有遭過白眼?誰叫你不是建築系及醫科高材生,人家自幼氣宇軒昂,百毒不侵。」

楊光笑了。

「你幾時搬出小鮑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高興,以你的才華,早應該有今天。」

楊光謙曰︰「也不過剛剛開始,相當患得患失。」

「你放心,張懷德相信是本行最偉大的經理人。」

她一定會把楊光捧出來。

「我怎麼報答你穿針引線?」

「唉,楊光,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長久埋沒。」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听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遲熟的人,早過二十一歲,動作卻一如小孩。」

楊光有點擔心,「與檀氏解約之後,有何出路?」

「改個藝名,喚作檀香,街頭賣藝。」勤勤不在乎地說,「或是開班授徒,發掘小明星,專教幼兒班。」

楊光說︰「檀氏才不會放人。」

勤勤失望,「你說一句半句好听的話行不行?」

楊光努努嘴,「你的水準回來了。」

勤勤朝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看到的是她方才畫的作品。

「不要開玩笑。」

勤勤主動要求見檀中恕。

他不肯與她會面,亦不欲與她說話,吩咐秘書,叫勤勤有事與他手下交待。

噫,失寵滋味壞極,不足為外人道,勤勤啼笑皆非。

秘書問︰「文小姐你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

勤勤不想對他發牢騷,便輕輕說︰「關于合同——」

秘書打斷她,「檀先生現在不管這個,你同人事部聯絡好了。」

從前他親自打理一切。

勤勤有點光火,按捺脾氣,說︰「好的,我懂了,謝謝你。」

她同張懷德說︰「他不肯見我,等于打我入冷宮。」

「老板都是這樣。」

「我必須見他,你想想法子,我還有張合同在他那里。」

「既有薪水可支,何用操心,」

「無功如何受祿?」

「那麼與他說明白,到他家去,開門見山,對質清楚。」

「不經預約?」

張懷德笑,「除非你願意等上一年半載,待他消氣。」

「你不想見他?」

「我沒有空,我要成立張氏畫廊,嘗嘗做老板的滋味。」

他倆冷戰還沒有終止。

張懷德貌似無事,內心世界,不得而知。

「他多數什麼時候在家?」

張懷德嘆口氣,「他極少外出,黃昏泰半在園子里。」

「我今晚就去。」

張懷德看她一眼,「勤勤,說話小心點,別刺傷……」

還是那麼體貼,那麼溫柔,處處替他著想,好一個紅顏知己。

勤勤早已經回復自己喜歡的打扮,饒是如此,檀宅管家看到她,還是嚇了一跳。

餅半晌才說︰「檀先生不見客。」

勤勤特地用不悅的語氣問︰「我是客人嗎,快開門。」

罷剛是黃昏,勤勤背著光,輪廓線條都像煞了一個人,管家遭了迷惑,他想看清楚一點,打開了門。

勤勤進屋,「檀先生可是在書房?」

「是。」

她知道書房在什麼地方,一徑走過去,門虛掩著,還沒有掌燈,勤勤站在門旁,看見檀中恕背著她坐在安樂椅里,像是在欣賞園景。

勤勤咳嗽一聲,他听見,轉過頭來。

在這種光線下,他也誤會了,站起來,「怡,是你。」聲音里充滿迷惘盼望淒酸之意。

勤勤若不是個鐵石心腸的現代女性,恐怕早已回答「是我」,從此扮演這個角色。

當下她只輕輕答︰「是文勤勤。」

檀中恕的聲音立刻復原,「我不記得請你來坐。」

「請給我機會說幾句話。」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人事部自會同你聯絡。」

勤勤勇敢地說︰「我情願一五一十親口說清楚。」

檀中恕看著她,他好想把這個叛徒趕出去,但是想起像她的那個人,終于說︰「講吧。」

「我無法做到你的要求,公司的損失,我願意設法用作品抵償。」

檀中恕沉默一會兒。

「我是文勤勤,一個資質普通的文藝工作者,熱愛創作,性格不羈,我不配承繼檀氏畫廊,亦從未作此打算,為了這個可怕的任務,我心神大受困擾,無法工作,所以要求解除合約。」

檀中恕終于說︰「請坐,勤勤。」

勤勤見他肯承認她不是廖怡,已經大喜過望,膽子壯起來。

「你以為我是狂人是不是?」

「不,」勤勤搖搖頭,「你只是鑽進牛角尖,走不出來。」

他苦笑,沒想到給一個小女孩子教訓。

「檀先生,請答應我剛才的要求。」

他沉默一會兒,終于嘆口氣。

「勤勤,我會做得比你要求更好,你可以留在檀氏,繼續創作,我保證你再不會受到任何滋擾。」

「真的?」勤勤呆住。

檀中恕點點頭,逝去的經已逝去,勤勤說得對,她是另外一個人。

勤勤一高興,手舞足蹈,無限歡欣。

她為這件事不知擔心了多久,好怕失業後生活有問題,更怕母親失望,應了好夢易醒這句話。

本來應當功成身退,但文勤勤畢竟是文勤勤,她居然還有話要說。

檀中恕詫異了,他已經作出最大讓步,她還要什麼?

只听得勤勤問︰「你任由張懷德離開你?」

檀中恕側起耳朵,一時間不知勤勤說的是公抑或是私事。

「她深愛你。」

檀中恕這才明白勤勤竟明目張膽地干涉起他的感情生活來。

「我可以向你保證她深愛你,你不會找到更理想的伙伴。」

檀中恕靜靜地听著,以前從來沒有人批評過他與張懷德之間的感情,沒有人敢說一句半句,都裝作不知道沒看見。

「像你這樣脾氣古怪的人,不易相處,放棄張懷德是非常不智的行為,你會後悔。」

檀中恕實在忍不住,「勤勤,你太愛管閑事了。」

「這並不是閑事,我認識你倆至深。」

檀中恕說︰「有一句老掉了牙的話︰感情是雙方面的。」

「你也愛她呀,你不知道嗎?」

檀中恕看著勤勤,真不可思議,這陌生的少女闖入他們的生活,忽然似懂非懂地擔任起教務主任的角色來,趁著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猛烈攻擊,要叫他吃敗仗。

「勤勤,夠了,你回去吧。」他微慍地說。

「你為什麼不承認,」勤勤牛脾氣發作,豁了出去,「你怕對一個人不忠?可是歸根究底,她也想你生活幸福,張懷德已經等了你十多年,不要叫伊失望。」

檀中恕說不出話來。

「你不讓她走,又不表示誠意,太過殘忍。她已作出抉擇,你再不加以挽留,只怕來不及。」

檀中恕雙手顫抖,他拉一拉喚人鈴。

勤勤知道他要送客,再不走恐怕會把事情鬧僵。

她站起來。

避家進來,「文小姐請。」

勤勤提高聲音,「你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她。」

檀中恕已經走進花園里去。

避家把她當賊似押出門外,輕輕抱怨,「文小姐,你太淘氣,令我們下人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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