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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47頁

作者︰亦舒

「打電話給我。」我說。

「我會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訕。」我說。

他沒有笑。他只是說︰「我難道不正擁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聰恕開口講話。

我在讀《呼山莊》。

他把頭抬起來說︰「今天天氣好極了。」

我一驚,低著頭,不敢表示驚異,但是心跳得發狂。

我翻過一頁書,輕輕地讀下去。

他站起來,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發怒,又怕驚動他,一額頭的汗。忽然記起詩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讀︰「我雖然經過死陰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聰恕說道︰「今天的天氣的確很好。」他的結論。

那日我趕到勖夫人那里,來不及把「好」消息告訴她。她听了,不說話,可是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為什麼哭,他不是說話了?」我問。

「沒有用的,然後他就開始發瘋,把他隔離關一個月,鎖住他,他又靜一陣子,沒有用的。」

我如頂頭澆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棄。」我堅決地說。

餅一天我讀書的時候,聰恕把我的書搶過,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著他。他對我露齒獰笑。對。誰叫我對他疏忽了這麼多年,我活該受他折磨。他撲過來打我,我推開他。他的力氣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開他無效,喚人鈴就在身邊,但是我沒有按鈴,這樣子也好,讓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鈴他就會被關進隔離室。忽然之間我自暴自棄起來——注定我會這樣死嗎?不見得。

漸漸的我身體輕起來,像飄在空中,視線模糊,失去听覺,但心頭清醒得很。

終于聰恕絆跌了茶幾,發出巨響,護士進來拉開他,扶起我。我什麼也不說,看著聰恕在地上打滾,孔武有力的男護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雙手反剪綁在背後,聰恕掙扎,開口尖叫惡罵,他開始說話,一分鐘說好幾十句。

我靜靜地听他叫著︰「……給我……這些都是我的,你們偷我的東西!偷我的東西!」

護士們把他扯將出去,我蹲下來問他︰「聰恕,我是喜寶,你認得我嗎?我是喜寶。」

他瞪大眼楮看牢我,忽然張口吐得我一頭一臉的唾味。

護士跟我說︰「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該不該再去看聰恕,我只覺萬念俱灰。

辛普森說︰「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姜小姐,我看你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勖先生吧,這又不是你的錯。」

「這是幾時開始的?」我問,「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來到英國看過我,情況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說,他是故意生病挾以自重,怎麼匆匆一年,就病成這樣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說︰「姜小姐,連勖先生自那次之後,都沒再見過他,你何必內疚?」

我掠掠頭發。「我沒有內疚。」我說,「我只覺得這是我的責任,病人應該有親友陪伴,我明天會再去。」

「有什麼分別呢,姜小姐,他甚至認不出是你。」

「對我來說,是有分別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聲了。

我閉上眼楮問她︰「可喜歡香港?」

「美麗的城市,我很喜歡。」

「我們也許就此安頓在這里,你有心理準備嗎?」我問。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為你工作這許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沒有你,我還真不知怎麼辦?」

她微笑,「我們成習慣了。」

「誰說不是呢。」我說,「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罷。」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點兒,」她問,「他到底多大年紀?」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我也管不著。」

「有沒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問。

「不止了。」我笑笑。

「你從來沒有查過他?」辛普森問。

「查?怎麼查?跑到他書房去翻箱倒篋?我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麼說,我怎麼听,我怎麼信。不然怎麼辦?我既沒做過妻子,又不知道一個情婦有什麼權利。」

辛普森隔一會兒說︰「可是勖先生真的對你很好。」

我說︰「他不錯是對我好。他的方式不對。」

「可是總結還是一樣,他愛你。」

「是。」我說,「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說,「雖然他年紀大,但是他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復述,忽然大笑起來。

「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辛普森愕然問。

「對不起。」我說,「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來是這樣的。」

「有什麼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麼不好?」我反問。

「女人的最終目的難道不都如此?你現在要什麼有什麼。」

我馬上問︰「幸福呢?」

「你還年輕,姜小姐,你才二十六歲,再隔十年,你愛嫁誰就嫁誰,幸福在你的雙手中,一個女人手頭上有錢,就什麼都不必怕。」

「有了錢什麼都不必怕?」我笑問。

「自然。」

「我們中國有個偉大的作家叫魯迅,當時有大學生寫信問魯迅︰‘作為大學生,我們應當爭取什麼?’魯迅答大學生︰‘我們應當先爭取言論自由,然後我才告訴你,我們應當爭取什麼。’假如有人來問姜喜寶︰女人應該爭取什麼?我會答︰讓我們爭取金錢,然後我才告訴你們,女人應當爭取什麼。」我大笑,「這喚作‘姜喜寶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著笑。

我嘆口氣。

第二天,我去看聰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與勖夫人詳談︰「通常他靜一兩個月,然後大鬧一場,然後再靜、再鬧,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換了一個人,只有說話的語氣,仍是那麼慢吞吞的,急也急不來,最心焦的時候只會流眼淚。

「多久了?」我問,「聰恕由假病變真病,有多久了?」

「不記得。」

「你想一想。」我說,「有一次他自療養院走出來到英國,那時還是好好的。」

「是,他去過英國,這我知道,約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來香港,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惡化起來。」

我點點頭,「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還有救沒救?」

「我不知道。」我說,「我正在設法。」

「勖先生知道沒有?」勖夫人問。

「他不知道。」我說,「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頭,悲哀地說︰「他現在什麼都不跟我說了。」

女人。在最困難的環境中還是忘不了爭取男人的恩寵。

她瘦了這麼多。本來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來,臉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膚,無去無從,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歐陽秀麗以前必然是個美女,她有她那時候的風姿。美女,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是美女。一朝春盡紅顏老。這就是我的春天嗎?忽然之間我只覺得肅殺。現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歐陽秀麗並不知足,她不曉得她擁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紀已經大了,在外邊做些什麼,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讓我理。」她眼睜睜地看著我,「但是你為什麼這樣為聰恕吃苦頭?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為——」因為勖存姿愛我,因為勖聰恕從前也愛過我。

我每天去探望聰恕,我不再朗誦。我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申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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