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喜寶 第36頁

作者︰亦舒

「不,」勖存姿說,「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費,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簡直是可厭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總還得把功課做完。」

「我會幫你。」勖存姿說。

「你收買,你殺人,你運用你的權勢——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喃喃地說,「唯一對付你的辦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潰。」

「我明白。」他說,「我也並不希望你垮下來,我愛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愛我,像你愛石濤的畫,愛年年賺錢的股票,愛——你一切的財產,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會兒。「我不懂得其他的愛。」

「你可以學。」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來,然後看著我說,「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學。」

「好的。」我點點頭說,「你是勖存姿,我應該知道。」

沒多久之後,我那不爭氣的父親終于出現了。

我在書房招呼他。

「請坐。」我說。我對他並沒有稱呼。

他點點頭,打量與估價著我的家私——我的財產,女佣問他喝什麼,他說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來,我說︰「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並不介意。

「你的母親去世了。」他開口第一句話。

「我知道。」我說著拉開抽屜,「你要多少?」

他裝模作樣地跳起來,「我是你的父親!你以為我是來討飯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頭,「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屜。聲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時間不是很多。」我說。

「我們是父女——」他的聲音低下去,連他自己都不置信起來,這麼虛弱的理由。

我打量著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樣,老起來更加不堪,油膩而過長的頭發,過時的西裝,髒兮兮的領帶。

案親微弱地抗議道︰「我飛了一萬里路來看你——」

「所以別浪費時間,坐失良機,你到底要多少?」

他猶疑一會兒,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問。

他又抗議,「我搭飛機來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開抽屜,拿出直版的二十鎊一整疊鈔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著。「說呀。」

「五萬。」

「獅子大開口。」

「五萬是港幣。」

「來一次五萬,太劃算了。」我搖搖頭。

「你手中抓著就有五萬。」他貪婪地說。

「我手中抓著的是我的錢。」

「我是你父親。」

「我還以為你是我債主呢,對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親可以隨時登門向女兒索取現金,多謝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燈一般地變幻著。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鈔票。一揚手扔出去,撒得一書房都是,鈔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轉,最後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著我。

「當我才十六歲的時候,我母親便教導我︰‘女兒,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溫飽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麼’。」

我走出書房,大叫一聲,「送客。」

十分鐘後我再回到書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張鈔票都不剩。我看過椅子後面,地毯角落,一張鈔票都不剩,他都揀了走了。

我躺在沙發上,忽然悲從中來,大叫一聲,都是這個男人,他的不負責任,不思上進,毫無骨氣,疲懶衰倦,害了母親,害了我。都為這個男人。

勖存姿過數日跟我說︰「原來我想說︰‘橫豎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點。’後來想想,談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勸你。」

「不過他始終是你父親,別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對的,但也別叫他恨你。」勖存姿說。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麥都考堡去。」他說。

我默不作聲。

「我這間堡壘連公主也往得。」他說。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興,我不勉強你,」他嘆口氣,「你確實還需要休息。」

我到學校去,一間間課室走過,到湖邊、到河畔。退學,談何容易,我當初跑到這里來的目的是什麼?我怎麼可以退學!

支撐下去吧。退學做什麼?專心坐在家中當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職,我不拿錢去貼小白臉已經很對得他起。

我的心理醫生一直跟我說︰「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覺,沒有人會無端槍殺另一個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們都明白……」

這種醫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發瘋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誰願意在河底被一條柔軟的水草呢?我的頭發已經好久沒剪,如果落在河里,頭發也應該像水草般飄蕩。

整個月來我穿著同一條牛仔褲,整個月來都不肯自動洗澡,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我都問自己︰怎麼可能旁人都那麼鎮靜?難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覺?獵狐那天所發生的事,難道一切屬于虛設?

我糊涂起來。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邊,讓我喝一點兒酒,看我眼睜睜地躺到天亮,我把時間用在思慮我的一生,小時候發生過的一切細節,我都小心翼翼地寫下來。

我跟辛普森說︰「如果我死了,你將會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發酸,聲音苦澀,「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點點頭,「這點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並沒有死,因為要努力戒掉藥物,我盡量在白天勞動,無端端繞住屋子跑十個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後園子有私人網球場,我可以邀請任何同學來玩,運動後有芬蘭裕,友人們往往來了不肯走,我也樂得身邊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麼不好?我請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熱鬧,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某種人身邊喜歡跟著一大幫朋友。也許不是為了寂寞,也許只是為了希望听見一些人聲。

像我,我根本連話也不想與他們多說,自己坐在一個角落,由得他們听音樂、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罵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過,這是我治療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復一日,看不到昨天與明天。

我很久沒有寫功課,勖存姿替我找了一個見習律師做槍手,暫時對付著。法科並不多筆記,記堂只應個卯兒,我不再認真,因為一切來得太容易。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喝得很厲害,我不是酗酒那種人,卻也常常手中捏著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滿座,通宵達旦地喝與吃,音樂直到天亮,全部供應免費,遠近馳名,很多人慕名而來,我幾乎沒成為沙龍的女主人,但是我並沒有那樣的雅興,我只是坐在一個角落獨個兒喝,並沒有去剪頭發,也不換衣服。

一次一個金發女郎,穿著合時的衣飾,指著我怪叫︰「這是誰?」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說︰「小姐,如果你不喜歡她,我勸你迅速離去,因為她是這里的女主人。」

金發女郎訕訕地退開。不,她並不舍得離開,因為她在喝唐柏利儂的香檳,而那邊的自助餐正在上魚子醬與三文魚。

我悶悶不樂,替我設了酒池肉林,我還是悶悶不樂。有時我揮揮手。他們就得立時三刻的全部離去,可是去了還會再來,每個周未,這里都有狂歡節日。

貪婪的人,吃完還帶走,還順手牽羊,浴間內的各式香水頻頻失蹤。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說︰「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請客,新家具都弄髒了,這群都是豬,而且對你也不安全。」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