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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門 第20頁

作者︰亦舒

金瓶一言不發,回到寢室,熄燈。

一整個晚上,沈鏡華守在門外,怕她哭泣,或是驚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勻,似毫無心事。

他並沒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壓抑過度,反而影響情緒。

天還是亮了。

無論當事人心情如何,太陽還是照樣升起來。

金瓶轉一個身。

鏡華握住她的手。

她睜開雙眼,像是要經過片刻才認得他是誰,「你沒有回家休息?」

他微笑,「有沒有做夢?」

「有,」金瓶說︰「夢見自己在戲院門口徘徊等人,忽然看見一個赤腳小女孩向我兜售鮮花,我想替她整束買下,可是卻忘記帶錢……」

「那只是一個夢,醒了有我陪看你,一切無恙。」

金瓶輕輕說︰「早上尚未漱口,口氣難聞。」

「是嗎,我不覺得,也許,我倆到結婚的時候了。」

金瓶輕輕撫模他的面孔。

「我隨時可以結束生意,讓我們躲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度過余生。」

金瓶微笑,「多謝你的邀請。」

她沉默地看著窗外魚肚白的天空。

「在想什麼?」

「我真想不明白,一起起居飲食,一同長大,怎麼會短短時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聲音里只有遺憾,卻一點怨恨也無,真叫人不安。

「有一個叫岑寶生的人,找你多次。」

「呵他是師傅的好朋友。」

他忽然說︰「我會成為你終生好友嗎,如果會,未免太悲哀了。」

「我要起來了,」金瓶同她自己肯定地說︰「鏡華,多謝你照顧,我暫時未能接受你邀請,我還有一點事要做。」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我會無恙,你毋需擔心。」

「你的頭——」

「我已配備金剛不壞之身,你請放心。」

「齊天大聖在這世上生活也需資本,我替你存一筆錢到身邊。」

金瓶嫣然一笑,「你對我真好。」

沈鏡華把一張紙交給她,上面寫著一個長島的地址電話,「他們住在那里已有一段時間,省得你花時間找。」

金瓶與他擁抱一下。

「小心。」

到了長島,金瓶才知道證券可以那麼值錢。

他們住在一間近海的中型屋子里,雇看兩個佣人,用歐洲房車,排場、派頭,同師傅生前十分相像。

金瓶在他們對面看到招租牌子。

房屋經紀說︰「這一地段本來很少出租,最近許多移民靜極思動,決定回流,又不舍得將房子出售,故此出租。」

金瓶與經紀訂了一年租約。

屋內已有簡單家具,金瓶買了日用品便搬進去住。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送來一盒禮物,「沈先生叫我來」,他真是神通廣大。

盒子里有鎮痛的線香,金瓶如獲至寶。

她化妝成一個中年婦女,染發時才發覺右邊鬢角已有一撮白發,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良久不動。

白發在什麼時候悄悄生出來?不知不覺,自手術之後,她像是老了十多廿年。

也許,不需易容,人家也不能把她認出來。

但是她還是化了老妝。

受傷之後少運動,她反而胖一點,很容易扮成為另外一個人。

黃昏,金瓶看見他陪她出前園散步。

玉露衣著時髦,打扮得極之漂亮︰頭發剪短熨曲,貼在頭上,精致五官更加顯凸,她搽玫瑰色口紅,穿黑色緊身衣褲,外罩大襯衫,並不遮掩大肚,十分坦率。

金瓶沒想到玉露如此開心。

她一臉從容,這個時候,如果她對金瓶說︰「師姐,你回來了,真好,我想念你得不得了」,金瓶真會相信。

玉露一向擅掩飾工夫。

在最最出人意表的時候,她會得天真地笑出來,用那甜美的笑容掩蓋一切。

金瓶記得好幾次犯錯,師傅正在嚴加責備,玉露忽然笑起來,連師傅這樣的老手都忍不住嘆口氣,「笑,有什麼好笑?」但終于也不再追究。

千萬不要被這無邪的笑容蒙蔽。

金瓶現在懂得了。

比起玉露的豐碩亮麗,金瓶只覺自己憔悴蒼老。

接著秦聰出來了,看著園丁種花。

金瓶在對街看著他,他絲毫沒有警惕,像是已經忘記他有敵人。

園丁種植的地衣叫石南,淡紫色,不香,也不壯觀,金瓶卻喜歡它。

秦聰曾經問︰「這花不好看,又無味,為什麼種它﹖」

金瓶當時沒有解釋,她喜歡石南在大石縫中生長遮住丑陋黃土的功能。

沒想到今日他也在園子種這個默默低調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嗎?

終于,他看到對面也有人在園子種花。

他伸手打了一個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轉屋內去了,並沒有把她認出來。

秦聰竟然不認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來,笑聲可怕,似狼桀,她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無比的荒涼襲上她的心頭,她低下頭,受創後第一次落淚,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急急伸手抹去淚跡,怎麼居然還會哭。

忽然听見有人對她說︰「這個時候不適合種玫瑰。」

原來是鄰居老太太,好奇地走過來做免費訓導。

「你好,我姓蘭加拉,你是什麼太太?」

「我姓張。」

「你也是華人吧,同對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樣。」

「對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見過他們?一定認得,真是漂亮的一對,承繼了一大筆遺產,搬到這里來住,太太快要生養,經過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幾句話,無意中已將歷史交待清楚,沒想到他們一點顧忌也無。

「王先生告了長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愛,我做了香蕉面包送過去,他們很愛吃,張太太,你喜歡吃嗎,我也給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種職業,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聲,回轉屋內,關上門。

電話鈐響了,她一看顯示板,見是夏威夷群島打來,一陣歡喜,連忙去听。

「金瓶,為什麼到今日才與我聯絡,牽記極了,是否發生過意外?」

「我車禍受了重傷留醫。」

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金瓶笑,「如果我不見一條腿或是兩只手,你會否離棄我?」

金瓶听見他深呼吸的聲音。

「我四肢健全,不過,頭部受傷,做過矯形手術,現在漂亮得多了。」

他松一口氣,一時間仍然說不出話來。

金瓶同他說︰「在適當時候,我會來探訪你。」

「我向你傳真圖文過來。」

不多久,圖片收到,原來是師傅的墓地,小小一塊平地的石碑,上面刻著CL兩個字,連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里,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麼分別?

她看過圖片,用切紙機切碎。

金瓶點燃線香,閉目沉思。

黃昏,她去市集買水果,意外踫見他們兩人。

玉露雙手捧看榴槤,大喜過望地叫︰「聰,聰,看我找到什麼﹖」

秦聰轉過頭去,低聲說︰「王太太,別擾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攤後邊,距離他們不過十呎八呎,可是,他們就是看不見她。

金瓶想到她讀過的鬼故事︰一個人橫死,他自己不知道,幽靈四處探訪親友,人家看不見他,他不明白︰喂,為什麼不理睬我?

金瓶模模自己手臂,難道,她已變成了游魂而不自覺。

終于,他們走開到另一角落。

售貨員同金瓶說︰「一共七元六角。」

還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賬離去。

這時,玉露愉快地轉過身子來,把手伸進秦聰臂彎,「今天滿載而歸。」

秦聰神色有異,強作鎮定。

玉露詫異,「聰,什麼事?」

「我看見了她。」他戰栗。

「誰,你看見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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