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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雲 第2頁

作者︰亦舒

我很驚異,「不是你的故事?」因她是個美麗的女子,我覺得有點可惜,隨即又問︰「可是誰把這些東西鎖在抽屜里?」

她白了我一眼,「當然是它們的主人,是個華人。」「可是他為什麼沒把它們帶走?」我大驚小敝的問。「不知道。他不要它們了。你自己看吧?」「那個人在什麼地方?」我問。

她不耐煩的站起來,「我怎麼知道?」

我愕然看著她。

她說︰「真是失望,看到你真是失望,你根本不會寫這個故事!’’她拉開門,竟準備走了。

可是她的腳絆了我的皮鞋,那只皮鞋方頭大耳,像只潛水艇形狀,又夠重量,她差點沒摔死,我趕緊扶住了她。

她又笑了,說︰「你怎麼穿這種鞋子?太笨了。」

我據實答︰‘‘我不懂穿高跟鞋走路,笨人只好穿笨鞋。」

她忽然很溫柔的對我說︰「像你這樣,馬上可以結婚了,做人非得這樣,不然結了婚也沒幸福。」她停了一停,「我走了。」

「喂喂!」我追上去。

可是她已經急急的走了,像一只燕子似的靈巧,我衣冠不整,追不上去。燕子,像一只燕子。

舊時王謝堂前燕。堂前燕,今天可飛到我宿舍來了。

回到房間坐下,便不肯再做正經事,看起那日記本子與信件來。日記寫得很好,很簡單,信也很好,很簡單。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信上貼著郵票,寫著地址姓名,是封口的,沒有寄出的,是第一個讀者把它們拆開的。

但是他搬家的時候沒有把它們帶走。為什麼?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我」是寫日記的人。

(無端端被人進門來罵一頓、如果不把這故事寫出來,就太劃不來了。)

我是一個最最怕寂寞的人。我沒有研究過別人怕不怕。但我自己是最怕的,因為怕得厲害的緣故,所以只好默默忍受,我不能到處打鑼宣揚我的寂寞,但是往往在宿舍窗前站好幾個鐘頭,或是上床睡覺,夢常常是生活的影子,更加寂寞。

對于人家這麼容易找到伴,我是極表妒忌的,是一種純粹、原始的妒忌,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自己的年齡。我從前也有過一個女朋友,後來分手了,做夢常常是見到她的,醒來後一笑置之,我並不再愛她,然而因為靜的緣故,入夢的往往是她。

回想那是一次不成熟的戀愛,她也早已子孫滿堂了。

在一個聖誕節,我病了。因為傷風,我不肯去看醫生,一直服亞斯匹靈。加倍的吃,吃得一二天,過量的原因,胃出了血,半夜起床,吐得一地,心中慌忙,以為吐的是食物,要走出房間,在走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里。真像拍電影一樣,淡出︰宿舍。淡入︰醫院病床。

我躺在醫院過的新年,護士給了一個手提無線電,我放在耳邊听,听到氣笛大鳴,是新一年的時候,心里倒有一種出奇的平靜。這世界上就是這樣吧,有些人幸運,有些人不幸運,現在我的處境,跟別人比起來,簡直有天淵之別,說不定將來是可以翻案的,將來……嘿︰在醫院里十天,沒有探訪的人。有小孩子自兒童病房出來,在我床沿排隊唱︰

「我們希望你聖誕快樂,我們希望你聖誕快樂……」

我還微笑,有時候真不知道是幾時學會這個竅門的——在不高興笑的時候可以笑出來。

我一直躺著,醫生為我輸了血。我也得數數我的好彩,如果在香港這麼來一著,破了產也不夠付醫院費,只好賣身,現在是英國,落後有落後的好處,醫生保證我一毛錢不用付。我就心安理得的躺著,解釋了我假期沒有地方可去的原委。

我頗為用心考試,然而那遠遠。那是夏天的事情,現在春天還遙遠無期呢。一個冬天就能磨盡人的壯志,這里的冬天是六個月的。雖然如此,我並不想回家,在一事無成的情況下回家,比打落地狗還要慘。

天天有護士來替我抹身,她們倒是不怕難為情,我裝得落落大方,可是她們格格笑,並且說︰「一點體毛也沒有,像只小羊般。」我又笑了。

總比宿舍好,那些食物,那些人,那些書本。

到過完新年,她來了。她穿著一條牛仔褲,褪色的,一件松松的芝士布襯衫,在腰間打一個結,她並不怕冷,頭發短短,是個中國人,那樣的頭發只有中國人才有,漆黑烏亮,剪得短短,在耳後,可以看到戴著金絲圈的耳環,額上有一圈頭發是燙過的。她並不怕冷,也許開了車子來,醫院里的暖氣又足。

她沒有轉過頭來。她正與一個黑人病人在聊天,說的是英文,發音非常的準,她耐心地安慰他。我知道她是一個義務到醫院來探病的人。

到她走到我的床畔,我看著她,她並沒有天姿國色,但是皮膚非常白皙,五官很秀氣,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這種笑是誠懇的。

她說︰「見到同胞了。」

我向她微微一笑。

「是學生吧?」她問,「好好當心身體啊。」

我又點點頭。

她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

我搖搖頭,為了免她太難堪,我開口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說,「我是天天來的,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一聲就可以了。」

「謝謝。」我禮貌的說。

她走到另張床去了,她一定是信教的吧?這麼博愛,有空在家什麼不好做,到醫院來工作。我是不喜歡黑人的,覺得他們粗魯無禮,又嚕嗦。我也不喜歡白人,頭大,有自大狂,我也不喜歡外國的黃種人,永遠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小心翼翼的受著不必要的氣,我基本上不喜歡這世界,我改不過來。現在看著這個女子,她是多麼開心,這麼自得其樂,每個陌生的病人都像她的至親友好一樣,這樣勇敢的笑著,對世界的挑戰。這精神是什麼地方來的?第二天她來了。使我難過的是,她竟自中國餐館替我買了包子來,並且聲明醫生批準我吃,我默默的接過了,咬了一口。我胃口並不好,也沒有想吃包子,來了這麼久,這種享受不是窮學生可以常有的,我心里不過只有功課。忽然我的鼻子一酸,眼淚淌下來了,她並沒有驚奇,只是一副溫婉的表情,仿佛她知道這包子的後果,她令我很生氣。我知道她的年紀要比我大一點,可是她也沒有資格這麼做。

包子吃完了,我擦干了眼淚。

她說道︰「你愛看什麼小說?明天我帶書給你。」

我淡淡的說︰「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說︰「對不起,那麼我帶點畫報來吧。」

我點點頭。

她果然帶來了各式各樣的畫報,五彩繽紛的遞給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縴長的。我低聲說

「你對我太好了,謝謝。」

她笑了,並不說話。

我問︰「你貴姓?」

「我姓雲。」她說,「好像是一個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雲。」

「雲小姐。」我稱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她點點頭,「你好好的休息吧,別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體,錢都還是其次的,最要緊的是健康。」

她的好話,像一切好話一樣,並沒有鑽進我的心。

再過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門口,覺得腳步虛浮,故此等計程車,不再去乘公共汽車。雲小姐來了,她開著一部積架房車,我向她微笑。她連忙停了車,走出來。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說,「我送你回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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