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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 第10頁

作者︰亦舒

車子回到勝利路,客人已經散去,佣人在收拾雜物,見她回來,迎上招呼。

祖琪請渡邊在偏廳等,她上樓淋浴包衣,仿佛回復到少女時期,男孩子又在樓下耐心地等。她換上白襯衫,還沒擦干頭發,已經倒在床上睡著。

渡邊一直在樓下坐著。

佣人見個多小時過去,便上樓看一下,只見女主人已經睡著,一時不會醒來。

她同客人說︰「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邊躊躇一下,「不,」他听見自己說︰「我等她。」

佣人只得讓他去。半晌,端來茶點,以及兩份報紙。

渡邊當自己家一樣,細細讀完日報,吃了早點,又到花園散步,始終沒離開彭家。他並沒有不耐煩,幾個鐘頭一下子消磨掉。

渡邊剛才踫見祖琪,濃妝、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會在醫院出現,他代一個朋友取藥,一出來就看到美麗寂寥的她。

他情願坐在這里等。

中午,佣人請他用飯。

小小一碗雞湯,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條魚,渡邊吃了三碗飯。

然後,他坐在安樂椅里听音樂。

下午三時,祖琪醒來,肚餓,下樓找人,忽然看見渡邊,才想起曾叫他等,沒想到這一等便是五六個小時。

「啊,不好意思。」

渡邊笑著除下耳筒,「沒關系。」

「外頭已經收拾好,請出來坐。」

佣人這時過來說︰「小姐,不見好些銀器。」

祖琪隨口說︰「去總店配回好了。」

她轉頭同渡邊說︰「打理一頭家真瑣碎。」

渡邊笑︰「現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問︰「有沒有發覺這間屋子靜得耳邊嗡嗡聲?」

「我沒發覺,我認為很舒服。」

他長得高大,與祖琪說話的時候喜歡雙手插褲袋里,側著頭留神。

這種姿態文雅有禮,完全屬于讀書人,與郁滿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顧細節,只求公司賺錢,毫無情趣。

祖琪同自己說,要不要放肆一下?這可是個機會,或者,他會得給她生活添些顏色。

渡邊抬起頭來問︰「在想些什麼?」

「祖琛有無告訴你關于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說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來的書歸還沒有?」

渡邊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里什麼都有,佣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飲料出來,他們下棋、讀書、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妝奩一定豐厚,維持這樣一個家實在不簡單,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飯,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來,喝一大口。

她對空氣說︰「怎麼樣,祖璋,你覺得這人如何?」

棒一會兒,她又回答︰「同你一樣,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並沒想過要同誰共渡余生,因此嘆口氣,「祖璋,我真覺寂寞。」

她抱著酒瓶發呆。

第二天,渡邊帶她去一個文藝聚會。祖琪覺得十分新鮮,在場者都是詩人,有些已有詩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創作,並且當場朗誦詩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個中年人朝她走近,睜大雙眼說︰「晶瑩的你感動了我,在這一剎那我相信確有上帝。」

祖琪駭笑,覺得有趣。

渡邊拉開祖琪,把她擁在懷中,「別听他們胡言亂語。」

祖琪問︰「你也寫詩?」

「偶然。」

「誰是你的靈感?」

「學習。」沒想到答案如此踏實樸素。

她以為他會說「你」,不禁有點失望,但幸虧沒有,否則就太俗套。

那邊一個女詩人咬牙切齒地朗誦完畢,意猶未盡,順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爛,眾人鼓掌叫好。

「詩社需要人贊助。」

祖琪笑了,「是嗎,容我出一分力。」

渡邊說了一個數目,咦,還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簽出支票,噫,不願請客,誰來陪你。

所有的詩人又拍起手來。他們把作品簽名送給祖琪。接著,圍成一圈,研討艾略月兌的詩是否一直被世人過譽。簡直不食人間?火,這班人究竟何以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會喜歡這種場合嗎?

最後,詩人們彼此祝酒,廉價葡萄酒有點酸澀,但是,氣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預備走的時候,那中年詩人過來說︰「繆斯,幾時再來與我們歡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邊代為回答。

他們笑著離開詩社,這才發覺街上空氣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氣,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熱鬧。

在街燈下,他們說著剛才好笑的事——「繆斯,多謝你的贊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邊伸手輕輕撥開祖琪的頭發,他的手指緩緩觸模她的五官,像是要通過觸覺記憶她的臉容。

祖琪沒有讓開,也沒有阻止他,她的皮膚有點饑渴,被的感覺很舒服。她緊緊埋首渡邊懷中。

真沒想到會在街邊繾綣,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為嗎,無處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為這種情懷已經過去,永遠不再,可是今日發覺死灰復燃,竟十分心酸,緊緊擁住渡邊腰身,他的胸膛結實,可靠嗎,不知道,祖琪並無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過,簡陋、混亂,完全無人收拾。

祖琪吃驚,「太沒有辦法了,不能叫幾個漂亮女生來做定期義工嗎?」

渡邊撥開報紙雜志給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從廚房開始做起。」

兩人笑作一團。

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他們都不願放棄調笑機會,即使不是戀愛,也有戀愛感覺。

小廚房堆滿即食?,渡邊做晚餐給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頭炸鰻魚。

「看,多麼豐富。」渡邊說。

祖琪看著碗,「待會兒出去吃吧。」

渡邊撲上來咆吼︰「一定要賞臉。」

「不,不。」她恐懼地叫。

他們在地上扭作一團。

世上確有許多東西不是金錢可以購買,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質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樣年輕的彭祖琪,已經習慣付鈔,是祖璋在生時養成的手勢吧。

他們到格林威治村那間小鮑寓住了整個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飯,蹲在街頭看賣藝人表演,非常悠閑舒服。祖琪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雖然她用一個男人的錢來貼補另一個男人的開銷,但是她並不覺理虧,這筆贍養費原是她應得的。

祖琪最喜歡一個踩高蹺的小丑,腿有十呎長,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謎語。

「一把傘遮一個老師與十個小學生,無人淋濕,何故?」

大家亂猜一通,沒有人中獎。

他解開謎底︰「根本沒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給觀眾。

祖琪高聲問︰「愛情可否永恆?」

斑蹺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愛情。」

人群散去,祖琪與渡邊回公寓休息,他幫她畫人像速寫。

這一段時間,沒有人聯絡他們,她也不知道外界發生什麼事,正好是個冬天,名正言順什麼都不理。

大雪,他們在家吃罐頭,在街上擲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濘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覺,已經三月。

渡邊伸個懶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請你。」

「什麼職位?」

「私人秘書。」

「不行,沒有晉升機會,我還是出去聯絡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見。」他同她吻別。

祖琪關上門,她覺得也是回家的時候了,再繼續下去,保不定會問︰「幾點回來」,「等你吃飯」,「別在外頭?太久」,「見過誰」……那又有什麼意思,趁大家還沒有膩,把距離拉遠一些透透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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