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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第23頁

作者︰亦舒

醫生匆匆走過來。

「啊,醒了。」

裕逵整個人伏在弟弟身邊,失聲痛哭。

「喂,喂,壓得我好痛。」

一陣擾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親也來了。

他們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進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麼對得起他們。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進又覺詫異,是嗎,才失去二十四小時?好象起碼有整個月。

「兩個少女發現了你,把你撈起,一直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護車來臨,因此你腦部沒有缺氧受損。」

啊,是那兩個天使。

「裕進,警方想知道發生甚麼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號啕痛哭。

一次,童年時,裕進被老師罰站,裕逵過來看到弟弟受罰,也這樣傷心痛哭。

裕進輕輕答應姐姐︰「以後,我都不會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會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裕進笑了。

出院之後,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統統自動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親進出辦極其瑣碎的事。

※※※

裕進前後判若二人,一改頹廢,並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復正常,但心底深處,裕進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斃。現在,他看到動人的景象,只會略為躊躇,已沒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極之遙遠的事,那美麗的女子,已遠離了他生命的軌跡。

一日,他同姐姐說︰「著名的牛郎星距離地球約有十六光年,織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鐘飛行十公里的火箭來說,這十個光年的距離,也得飛行三十萬年,由此可知,牛郎織女每年不可能借鵲橋相會。」

裕進笑問︰「你想說甚麼呢?」

「我想說,一切屬于人類一廂情願,是個美麗誤會。」

裕逵點頭,「我明白。」

裕進也終于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戲,很近舊金山,卻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陣,現場錄音,全都適應下來。有一個美籍男配角來搭訕,在他面前,印子假裝不會英語。

男主角由中國來,是武術高手,對印子很友善,閑時教她幾招少林拳。

老板,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是憑經驗,印子知道他一定會現形。他們以為故作神秘,就會得到更佳效果,叫有關的人掛念︰咦?怎麼還不來?

印子冷笑,誰理這人來不來。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霧中小艇劃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繩梯,男主角?著重傷的她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墮,半身墮入水中,冰冷河水像萬箭鑽心,她痛苦萬分,大聲喊叫,聲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獸,他再奮力往上爬,終于上了船,兩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後,大家筋疲力盡,愈來愈像走投無路的劇中人,他倆雙眼通紅,絕望的神情,絲絲入扣,導演叫停之後,兩人竟相擁飲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來。這時,阿芝過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說︰「郭先生來了。」

印子一時想不起現實世界里的郭某是誰,只是發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讓她坐下,給她一杯熨熱的日本清酒。

她干淨一杯,再喝一杯,一邊月兌下層層濕衣,一邊向那人點頭。

那人看著滿身泥漿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驚,沒想到拍戲如此辛苦,沒猜到她這樣柔弱蒼白,一張臉只比巴掌大一點,大眼一點不覺精靈,且充滿悲愴。

這是他想要的人嗎?

與想象有極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月兌剩褻衣,美好身段盡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長袍。

阿芝喃喃說︰「且莫管環保仔講些甚麼,只有這個才能保命。」

※※※

印子漸漸恢復點神氣,「郭先生,你好。」那人低聲說︰「我路過,前來探班。」印子疲倦地說︰「真抱歉,大家都累了。」「那我先走,明天再來。」印子緊緊拉著袍子,「再見。」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第二天那人又來了。看到的這一場戲更加驚人。她胸部中槍,傷口潰爛,血污滿身,已近彌留,男主角試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妝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似只女鬼。導演似有虐待狂,不準他們進食,恐怕吃飽了神氣太足,不像劇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過去招呼他。她明顯消瘦,?子細細,鎖骨凸出,說不出的清秀,化妝師過來替她補血漿。他駭笑說︰「真的一樣。」她忽然輕輕說︰「的確是真的,每個人都有傷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他一怔,這是一個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隨即問︰「你口袋里是甚麼?」他把一塊小小巧克力偷偷遞給她,她趁沒有人看見,匆匆塞進嘴里,嚼爛吞下,肚子一餓,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體投降。她同他說︰「放心,女主角會痊愈,並且在西部主持一間妓院,發了財,她資助辛亥革命,衣著豪華,穿金戴銀。」他笑,「是我挑選的劇本,我看過故事。」印子輕輕說︰「只是,沒得到她所愛的人。」他不出聲。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溫暖的家庭、父母的愛,以及男女之間的歡愉。路愈走愈遠,沿途看到許多寶物,印子拾起不少,載滿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沒有遇見她真正想要的東西,現在,背囊已滿,再也裝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嚨,鼓起勇氣這樣說。「到了我這種年紀,也沒有——奢望了。」印子適當地提點安慰他︰「你還年輕。」「只不過想公余有個人陪著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那倒是不過分。開頭,他們都那樣說,可是日後,要求會愈來愈多。「我要過去了。」「明日,我再來。」印子溫和地說︰「工作那樣忙,走得開嗎。」「由得伙計去搞好了。」她提起破爛的裙子走回現場。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

?????

第二天,印子換上洋裝,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轉來了,只是不怎麼肯定該如何利用揀回來的生命。

拍完這個鏡頭,她從甲板下來。迎面踫到一個女人,她一看見印子就罵︰「是你這只妖精!」並且舉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載,印子一定手足無措,臉上經已挨了幾下,可是今日的她經驗豐富,知道該怎麼應付,說時遲那時快,她閃電般伸手格開那女人,並且一腿掃向對方下盤。

那女人一個踉蹌,被印子順勢一推,跌倒在地。

這時,已經有人揚聲︰「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員趕過來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暈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搶我的丈夫,你這只妖精,專門搶男人。」繼而失聲痛哭。

印子冷笑一聲,「你男人是誰?」

「我丈夫是郭學球!」

印子隨即說︰「好好的郭夫人,怎麼會搞成這樣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後事。

那男主角走過來,笑說︰「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場了。」

「別取笑我啦。」

「用來防身,最好不過。」

印子掩住臉,下一個戲,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來就該打,該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惡。不一會,當事人趕到現場。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來。」印子不出聲。

「我同她冰凍三尺,她不過故意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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