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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泡沫 第15頁

作者︰亦舒

「她說不怕你將來寫自傳,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寫起自傳來。」

我仰起頭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樂的時刻。

打長途電話給南施,她什麼也不問,只說史提芬人在香港,問她要去了門匙,天天哭喪著臉坐在握公寓內等我的消息,與那具會說話的電腦象棋游戲作伴,倒是益了他。

「幾時回來?」她終于忍不住。

「等他結婚後,我不回來也得回來。」

「幾時?九月?」

「是。」

南施不響,隔了很久她問︰「我想這一切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我不響。

「但是旁的吸引力那麼多,你怎麼知道你們之間尚有感情存在?」

「世界上的女人那麼多,他未必要選中我。」

大姐輕笑數聲,「現在跟你多說無益,人在戀愛中,或自以為在戀愛中,連一團烏雲的下雨天都變成深紫色的蒼穹,無窮的風,啪啪打動原野的心……」

「歪詩人!」我苦笑。

「祝你快樂。」她輕輕說。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期。」我也輕輕說。

我與大姐常常輕輕地說這種電話,我也象所有的女人一般,不能保全秘密。

我多多少少要找個好對象傾訴一番,多年來這個人是大姐,說不定她會出賣我,但我不在乎。

船經過南太平洋的時候,我已經曬得深棕色,一雙手反轉來看,手心與手背黑白分明,佔姆士往往為這個笑半天。

我們故意繞著圈子,船上四五個隨從及下人一直不發一言,但他們雙眼出賣了他們心中的好奇。

到達地中海的時候,直布羅陀海峽著名的白堊峭壁宏偉美觀,海鷗成群在壁上回轉,我倆抬頭觀賞良久。

佔姆士說︰「甚至是皇帝,也不過只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只有大自然永恆的存在。」

我吟道︰「皇杖與冠冕,皆必需崩跌,在塵土中平等地,與貧窮的鐮刀與鋤頭共處。」

他微笑,「你的英國文學尚過得去呀。」

我忽然譏諷他說︰「不是每個女人中學畢業後,都只懂念一年家政然後去當保姆的,這世界上有許多醫生律師甚至政客都是女人,記得一兩句詩算什麼?」

他反而高興起來,「咦,指桑罵槐,仿佛有點醋意,這表示什麼?你愛上了我嗎?」

我只好笑。我立刻問及到了他的地方,他會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沒有維持這種風度,費時不自在,我不想與他隔膜頓生,我喜歡發問。

象「我住在哪兒?你家的馬房?」

象「老娘身上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你有沒有信用卡?我在百貨公司能否掛帳?」

——「船上這些侍從是否會把謠言傳出去?不如殺他們滅口——推下海去喂大白鯊。」

——「到了家你就沒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養在深宮里的,我能否捧戲子觀劇去消磨沉悶的時刻?」

他會假裝生氣,「你為什麼不對我表示懼怕,象其他的女人們?」

我忍俊不住,「她們也不見得怕你,她們只是與你陌生疏遠。」我指出。

他消沉︰「我沒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我說︰「可以互相訴苦。」

「哼。」

「據說你與妹夫不和?」我問。

「我管他叫‘霧’。」

「咦?」

「又濕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說︰「可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也不見得找到朋友,我時常懷疑世上油若干名詞是人類虛設來自我安慰,對短暫虛無痛苦的生命作一點調劑——象朋友、愛情、希望這些術語,不外是騙我們好活下去。」我非常悲哀。

「可是我是愛你的。」他說得那樣真摯,老成的面孔第一次發出稚氣的光輝。

「我們相愛如一對好友,」我溫和的說︰「我可以確定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但這還不是愛情。」

「什麼是愛情?」他微慍。

「世界上根本沒有這件事。」我說︰「我覺得我們兩人的關系已經夠好了。」

他只好澀笑。

他將我安置在高級住宅區一所美麗的公寓中。一應俱有,給我零用錢,一個電話號碼,大事可以找他。

我喜歡公寓的廚房,寬大舒適,我可以一展身手。

對于自己的前途,我非常樂觀——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有信心,當這一切過去,我可以回家從頭開始再做馬寶琳,一個事業女性。

我是個樂天派,無拘無束,對于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辦法渡過難關。

最主要是我對佔姆士毫無奢求,他給我的,我坦然接受,不論多少,都不傷我自尊。

佔姆士不能給我的,我也不苛求,我們是……老朋友。

我並不寂寞,駕小車子到處去逛,可以做的事很多,城里名勝古跡特多,博物院、美術館,到處風景如畫,我有種真正度假的感覺,因為我這次真正能夠放下屠刀,做個無業游民。

尤其喜歡逛古董街,一整條街上都有十九世紀廿世紀初不值錢的小貨色——一個筆座,一盞台燈,照片本子,一件繡花背心……。

這些店都叫我留戀,佔姆士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往那里鑽。

我也計算過佔姆士大婚的日子,不遠了,我感喟的想,這一切就要化為薔薇泡沫了,怎麼樣的來,怎麼樣的去,王子終于要同鄰國的公主結婚了。

但是我竟這樣的愉快。

星期三,我出去買作料做佔姆士喜歡的煙三文魚加炒蛋,預備等他回來吃。

一出門就覺得有人盯我的梢。

我省覺,頭一個感覺是記者。

但這人不象,伊開一輛小跑車,盯了我幾條街,我到肉店,他也到肉店,我買花,他車子停在花檔,我朝他看去,他也不避忌,向著我笑。

我捧著食物與其他的東西向他那邊走去,他居然連忙下車,禮貌地對我說︰「小姐,允許我幫你忙。」他替我捧過大包小包,但是稍欠風度,目不轉楮的看牢我。

我心頭靈光一閃,微笑問︰「你是亨利?」

「不,」他笑,「我是愛德華。」

「啊,你是那個有羅拔烈福面孔的弟弟。」我說。

他面孔忽然紅了。

「你盯著我作甚?」我問。

「我想看看佔姆士的女友。」他坦白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兒?」

「媽媽大發脾氣,與佔姆士起沖突時我在旁听見的。」愛德華說。

「你母親雷霆大作?」我心頭一震。

「是。」他仍然笑嘻嘻地。

我不禁有點擔心起來,「佔姆士應付得來嗎?」

「你請我吃茶,我就告訴你。」

「你這個人,賊禿兮兮,不是好貨色。」我罵他道。

「你果然是個美麗的女郎。」他欠欠身,「我非常諒解佔姆士。」

「謝謝你,」我非常喜悅︰「你太夸獎了,很會說話。」

「茶呢?」

「我又不是開茶店的。」我說。

「至少讓我替你送貨。」他說。

我笑了,上了車。

他在一旁說︰「佔姆士說得對,你的確與一般女子大有不同。」

「少說廢話哩,跟著來吧。」我說。

他嘻嘻的笑,車子跟在我後面。

我招呼他進屋子,問他要喝什麼。我說︰「你哥哥最喜歡牛女乃與沙濾水,否則來一個馬天尼也好,最不喜歡咖啡或茶——你呢?」

愛德華好奇地打量著公寓,他並不回答我。

「喂,」我既好氣又好笑,「瞧夠了沒有?」

他向我擠擠眼楮,「你清楚我大哥,倒是比我大嫂更透剔。」

「告訴我,你未來大嫂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好奇。

「一個稍遇刺激,便咯咯亂叫拍起翅膀的小母雞。」

我一怔,忍不住炳哈大笑起來。

「她實在太年輕無知,而大哥實在太老成持重,站在一起,非常可笑,上星期合家去參加表弟的婚禮,在教堂門外,大哥站得似一尊石像,而她卻不停東張西望,按帽子撥裙子,母親立刻皺起了眉頭……」愛德華說得活龍活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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