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緊她雙臂。」
女慵嚇得手忙腳亂。
諾芹低聲囑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滌滌上學,今晚的事不可告訴她。」
「是,是。」
兩人匆匆出門。
不,是三個人才真,岑庭風一點知覺也沒有,像一袋舊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點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學家曾經問︰人的靈魂有多重?難道岑庭風的魂魄已經離開了她的身軀,這麼說來,靈魂重量不輕。
諾芹飛車往私家醫院,連行好幾個紅燈,迅速祗目的地。
救護人員立刻出來接手診治。
諾芹虛月兌,坐倒在候診室內。
她一頭一額都是汗,襯衫貼著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內衣的影子,在這危急關頭,他發覺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給他。
二人無言。
片刻,醫生出來說︰「病人無恙。」
諾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兩天即可出院。」
醫生一句廢話也無,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進去看她。」
庭風躺在病床上,緊閉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諾芹一陣心酸。
看護說︰「明早再來吧。」
中孚拉一拉諾芹,「該走了。」
諾芹訴苦,「我腿軟,走不了。」
「我背你。」
他扛起她,往停車場走去,惹得途人側目。
「可重?」
「像死豬。」
「謝謝你。」
到了家,諾芹先喝半杯拔蘭地,然後去淋浴洗頭。
自浴室出來,發覺男朋友在看她的舊照片部。
他說︰「小時候像番薯。」
「今夜怎樣了,樣樣看不順眼。」
李中孚忽然問︰「你姐姐一向有吃藥的習慣?」
諾芹答︰「單親,壓力大,整個擔子在她肩上,睡不著,多吃幾粒藥,加半杯酒,便只迷過去,她不會故意輕生。」
「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
「一次。」諾芹不得不承認。
「試得多,總有一次會出事。」
諾芹不出聲。
「有志者事竟成。」
「謝謝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吁出一口氣,「家里有個男丁總好些。」
「是,現在我才知道,姐妹倆有多麼孤苦。」
「來,把你的身世告訴我。」
「現在,可真有大把時間了。」
第二天清早,諾芹去看姐姐。
庭風掙扎著問︰「滌滌──」
「別擔心,一會兒我去打點她上學。」
庭風松口氣。
「真的愛女兒呢,還是注意身體的好,不然,怎麼照顧她上大學呢。」
庭風不語。
「病得像蓬頭鬼了,未老先衰。」
庭風這才說︰「真要戒酒戒藥了。」
諾芹過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庭風呆半晌,輕輕答︰「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諾芹不出聲,這是現成的一篇小說名字。
餅一會兒她說︰「平日那麼有辦法的一個女人……」
庭風苦笑,一邊搓著面孔,「雙頰痛得不得了,好象捱了打似。」
諾芹不敢說是她大力捆打過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顧滌滌……」
「拜托你了。」
「還說這種話。」
諾芹趕到,女佣松口氣。
「沒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當她出門幾天。」
女佣不住應是是是。
諾芹親自替滌滌梳洗。
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出門也那麼費勁,同大人一樣,全副武裝,校服熨得筆挺,鞋襪整齊。
還有那大大只的書包,要是全部內容都消化得了,簡直是國際狀元。
諾芹替她背起書包,重得肩膊一沉。
滌滌笑了。
司機在樓下等,在這都會居住,而不必擠公共交通工具,幾生修到,真是特權分子,岑庭風算得能干。
滌滌靠在阿姨身上。
諾芹利用車上時間與她背默英文生字。
滌滌忽然問︰「阿姨,你幾時結婚?」
「啊,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滌滌有點擔心,「媽媽說,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沒有空照顧我們了。」
「你媽媽太小看我了,我永遠是你的阿姨。」
她送滌滌進學校。
回到家里,與李中孚通過電話,她坐下來,開始寫新的小說。
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這個關頭最難過,因為正式步入新中年階段,所有成績都抵擋不住那種人將老的恐慌。
許多人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只得扮年輕,永遠作廿六七八歲狀。
諾芹已抱定宗旨她不會那樣逃避。
她立志要成為城內唯一不隱瞞年齡的寫作人。
她把小說首段傳真出去,剛想去看庭風,編輯部電話來了。
「岑小姐,我是關朝欽。」
「有何貴干?」
「收到你的新小說。」
是要稱贊她寫得好嗎,語氣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給編輯部一個好大難題。」
岑諾芹沉著地問︰「什麼事?」
「三十歲了,有點惆悵,這不是年輕讀者愛看的題材。」
諾芹一愣,「讀者中沒有三十歲以上的人?你幾歲?」
「我不是讀者,我是編輯。」
「依你高見,應該怎麼辦?」
「岑小姐,打算寫什麼,先到編輯室開會,同事無異議,才動筆可好?」
諾芹笑了,「編輯部的權力有這樣大嗎?」
「這是我的編輯部。」
必朝欽態度無比囂張。
岑諾芹忍不住教訓他︰「但這不是你的報館,不是你的世界,你淨掛住弄權,干涉創作自由,害得數十支筆一言化,我不贊成,我請辭,你不必傷腦筋了。」
她放下電話,取餅外套出門去。
一路上心境平靜,只覺得自己講多了話,各人都有一套辦事方法,無法合作,立即知難而退,教訓人家做什麼。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安,社會自然會淘汰他,何用岑諾芹替天行道。
到達醫院,庭風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庭風看著她。
「臉色比我還要難看。」
「忘記搽粉。」
「還記得不用化妝的歲月嗎?」
諾芹笑,「像滌滌那樣大。」
庭風惆悵,「父親剛去世,生活也不好過。」
諾芹答︰「我才不會留戀那段日子。」
「也難怪你,自幼失卻父母,當然只盼自己速速長大。」
諾芹說︰「我覺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遠是現在。」
「我很欣賞這種樂觀。」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風忽然問︰「李中孚有否求婚?」
諾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面包?乏味,但吃得飽,棄之,則可惜。」
庭風說︰「太刻薄了。」
姐妹倆上車。
諾芹說︰「讓我想想白面包可用來做什麼。」
「我喜歡蒜茸面包,配洋蔥湯,一流。」
「牛油面包布甸。」
「唔,咸牛肉三文治。」
「雞蛋法式多士。」
「嘩,不簡單。」
庭風笑︰「看,白面包落在高手廚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飪工夫吧。」
她們笑半晌,諾芹忽然問︰「你沒有事了吧。」
庭風答︰「請放心。」
諾芹說︰「我們都寂寞。」
「對了,前些時候,你不是說要寫一個專欄叫寂寞的心嗎?」
諾芹顧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蝸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個人跑到最好的法國餐廳去。
一連叫了三客時鮮︰煎蠔、蒸淡菜,以及烤蝸牛。
侍者客氣地問︰「小姐,你是來試萊的嗎?」
她搖頭。
「配什麼酒?」
「給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蘇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邊考慮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學做生意,也是好辦法,要不,找一份教書職位。
諾芹身後坐差兩個衣著豪華夸張的艷女,年紀與她差不多,正在聊天,聲音不大,可是諾芹耳尖,每句都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