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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鳥記 第5頁

作者︰亦舒

走出王世杰的家,不不,不可能,這種傻事只有小說中的女主角才會做,我活在現實的世界里。

班可以給我什麼?他連自己都養不活。我又不能單單活在他美麗的笑容里。

但是這樣子繼續下去,世杰遲早會看出端倪。世杰已經問過一次︰「那個男孩子是誰?笑容那麼好。」

我答︰「陶瓷班里的同學。」

世杰詫異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學的陶瓷?」

「我什麼時候在做什麼,你幾時知道過?」我反問。

「好,又是我說錯了,對不起了太太,對不起。」

我們的對話因此停止。

我們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的說話,根本沒有話題。叫世杰看「花生漫晝」?簡直說笑話,他當然也閱讀︰時代周刊、讀老文摘、一份英文報、一份中文報,就那麼多。

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我也並不十全十美,否則世杰身上不會帶著別人的香水回來。只是女人做那種事就十惡不赦——女人衣食足之後居然思起婬欲來,真是千刀萬剮。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只腳踏在火中。

這是報復世杰?不不,這不是。一切後果我都非常明白,但是我不過想得到一點點的陽光、而班那里有。

他可以在十二月里還穿短袖子襯衫。整個人似在新鮮牌牛女乃缸里撈出來似的稚氣天真。

而世杰,他穿著「維孔那」羊毛衫,跟我說︰「聖誕新年假期我們帶孩子到佛羅烈達的迪斯尼樂園去。」

「我不去。」我說。

「為什麼不去﹖」

「我獨自在香港軋姘頭。」

「軋姘頭?」世杰笑。

「你不相信?」我淡淡的問。

「你?你連與陌生男人喝一杯茶也不敢。」世杰說。

「別看死我。」

「太太,你是三十四歲的人了,你不會變這些花樣,要變早就變了。」世杰拍拍我的肩膀。

「你不怕我臨老變?」我抬起頭。

「我對你有無限的信心。」他說︰「你既然不想去,好得很,我帶孩子們走一趟,你多多休息,多往陶瓷班做數只花瓶。」世杰一面的笑容。

真令人生氣。我已經三十四歲,但鏡子里淡妝的三十四歲尚年輕,尚可以與男朋友在淺水灣散步。

我與班到淺水灣酒店,坐在他們著名的吊扇下,喝檸檬茶。

我說︰「你看這吊扇,像「『卡薩白蘭卡』。」

班凝視我。「很少有人做了十二年的太太,還有你這麼多幻想。」

「這不是贊美吧?」我有點慚愧。

「我不是損你,但一個人過安定的生活久了之後,逸樂之余,很少想東想西。」

我仰仰頭,無可奈何的笑。

我說︰「在我小的時候,我從未曾遇見你這樣的男孩子。」心中牽動地惋惜。

「現在遇見有什麼不好?」他詫異的問。

我坦然的答︰「現在我老了。」

「你老?」他輕輕扯扯我的頭發,「我尚沒有看見白頭發——讓我們這麼說︰你不再年輕,但你也還沒老。」

「我沒有前膽。」我的牢騷終于開始。

「但是我們都沒有前膽,」他跟我說︰「我們都是活一日算一日。我們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所以我們要快樂。」他又老規矩皺皺鼻子。

「如何快樂﹖」我問。

「自得其樂,苦中作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樂在其中,及時行樂……」

「這個貧嘴的!」我終于笑。

「看,你終于笑了。」他說︰「我喜歡看你笑,你的笑容蓋過你手上鑽石的光芒。」

「但是女人活到三十四歲,尚沒有鑽石皮裘是不行的。」我坦白的說。

「這便是你的煩惱。」班又凝視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是個現實的世界,你不能擁有一切。」

他是在暗示我嗎?他想說什麼,他是在指示我?

「你得到的,已經遠比一般人為多,」班輕輕的說︰「想想你所擁有的,別想你欠缺的。」

我微笑。

「你不是在找尋藍鳥吧?」他問我。

「不。」我看著遠處的沙灘。浪碧碧藍地一個個打上來,卷起白色花沬。他猜中了我的心事。

「你想演國語片﹖」班問︰「要不要月兌掉鞋子走走沙灘?」他笑得一臉太陽。

我搖搖頭。我已經滿足,看著他是多麼高興——至少這世界上有人是知足的,有人是懂得廉恥的,有人健康可愛。

我用手掩住臉,深深嘆一口氣。

「假期到什麼地方去?」他問我,「有什麼大型舞會?」

「你又知道了。」我說︰「哪兒都不去,我休息。」

「陪丈夫孩子?」

「不是,他們在佛羅烈達。」我說︰「去旅行。我怕累。」

「呵,」他說︰「佛羅烈達很美,你真應該放寬點,別老鑽牛角尖,為什麼不去走走?」

「班,」我忽然轉過頭來。「今夜可以陪我吃晚飯嗎?」

「當然。」他天真的攤開手。

我笑一笑。我們兩個人去燭光法國餐廳吃晚飯。我喝多了白酒,用手撐著頭,心頭很踏實,難怪自古那麼多女人偷情,原來有這樣的樂趣︰丈夫在外埠,男友在眼前,保障之外,添清添趣。

(我是個罪惡的女人。)

班喝著啤酒,他的酒渦深深地現在臉頰上。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

他曾經說過︰「我留長發的時候,比花拉科茜好看。」這個人的一張嘴。

世杰說話也厲害,但是世杰的笑話只說與旁的女人听,他的正式妻子沒份兒。

「有錢的太大都像你這樣吧?」班微笑。「嘆寂寞,其實你可以出來工作。」

「工作?你的意思是,出來供眾人吃豆腐?」我白他一眼,「你又不是沒有女同事。」

「噯噯,話不能這麼說,你侮辱女性,我反對。」

「算了吧,我自己難道不是女人?一個女人便是一個女人,總會得流露女人的本性,總會得多多少少利用她們原始的本錢,我難道說錯了?才不會。」我說︰「我丈夫不讓我工作,他不喜歡我拋頭露面。」

「我早說過,你是個幸運的太太。」他聳聳肩。

「我覺得一切太太都不應出外工作。」

「是是,」他摟著我肩膀︰「一切女人都應該被撫養著,被珍惜著,女人們都該早早結婚,找到最佳的歸宿,像你這樣,是不是?」

我微笑。把最好的十年青春換保障,結婚。

是,然後在十年之後,再出來找男朋友。

今夜我仿佛已經決定要勾引班。

他很快就會意了,這麼聰明的男孩子在這方面怎麼會得笨呢,他輕輕的問我︰「你想清楚了?」

我點點頭。

「我的嘴巴很牢,你放心。」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嚴肅的,具有誠意。

我又點點頭,我並不怕他的嘴巴。

「你的家還是我的家?」他輕聲問。

我在考慮。在我的家未免放肆點,但是半夜里穿衣服走的將會是他,我可以一覺睡到天亮。到他家去?方便得多,但誰知道那是個什麼鬼地方。一個人成年之後,永遠是自愛——愛自己。

「你很慎重。」他吻我的手。

「我們到酒店去。」我說。事後兩個人穿衣服一起走,但是有點髒相。

他猶疑。「我從來沒到酒店開房間。」

我說︰「我也沒有。」

「到我家來,」他說︰「你該看看我的家。」.

「說叫『舍下』。」

「你該來看看『舍下』」他笑道︰「很暖和別擔心、你不會被待慢。」

「那張床很多女孩子躺過吧,」我笑說︰「我當然沒想過你會為我買一張新床。別介意。」

「別介意?當然我不會介意,女人都有妒忌狂。最好是每個男人一見她就中魔成為她一生的奴隸,她愛不愛他倒不是問題。」他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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