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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客 第11頁

作者︰亦舒

我覺得這才是本事哪!等閑的女人哪里辦得到!這年頭人各有志,笑貧不笑娼,只要有辦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麼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師範學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給我的電話。

我想了一想,撥了過去,听的人說︰「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說︰「沒什麼事,改天我再打來,謝謝你。」

後來覺得她幸虧不在,否則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見得可以對我嘔心泣血的訴苦,也許她沒有什麼苦。也許每個女明星,每個女人都有苦經。

她還年輕,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擔心。倒是我們小市民,物價一天漲似一天,維持生活水準,才叫人擔心呢。在師範學院里我認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過得飛快,嘻嘻哈哈的,考試的時候緊張一陣子,過後又松下來,大伙兒吃皈喝茶,有時候旅行,經過家,我就作東,把大家都拉進老屋去休息,吃點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偽裝我不是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頂別致呢。

在學校里認得了一位男同學,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著,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沒留意,直到別的同學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結果我覺得他實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訂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條直線,很順利,有時候覺得太順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這種運氣。

畢業出來,大家找到了同一間中學教書,生活安定,我們想節蓄一年,便結婚。

阿玲也結婚了。

對象是一個開紗廠的男人,很有一點錢財,她結婚那件婚紗據說值好幾萬,看上去的確富麗堂皇的樣子,但是她還是那麼瘦。臉上憔悴之容不減,他們倆跪在神父面前,交換戒子,一雙新人彷佛沒有什麼笑容。

她找到歸宿了。

婚後她將息影。她宣布。

其實她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大紅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麼一步,那個時候,她假如不與電影公司鬧別扭,一直在原來的公司拍下去,她會成為真正的明星。

現在也好啦,做其少女乃女乃。

電影畫報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來,真美侖美奐,應有盡有,什麼水晶吊燈啦,銀子的茶具啦,滿房名貴地毯啦,歐州運來的家具啦,一張床是心型的。我覺得絕是絕了,也真夠俗的。

看來人一進了電影圈,大概是離不了做戲的,他們忘了,于是做人也就與做戲一樣,這屋子跟那一日我們瞧過的電影布景有什麼不同?

不過只要嫁了,就好了。從此以後,她做戲只做給一個人看,再也不必拋頭露面了。

正當我們在籌備婚禮的時侯,報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兒復出!

我吃一驚。凡女明星復出,那情形,簡直就等于大告而不妙,即使結婚息影前是個十二分紅的人,復出只剩三分光彩,況且阿玲——

唉,怎麼一回事?

這是多麼不聰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當初嫁人,可供選擇的對象,一定比我們多,既然結了婚,丈夫又供養得不錯,有什麼大不了的氣事,忍一下也就過去了,何必復出呢?一復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個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電話,單看報紙就知道新聞消息了。

我們結婚以後,她拍了兩部戲,以後一點消息也沒有了,那兩郡戲生意不好,反應冷淡,大概是沒有人看的關系。

以後報上真的沒有了「金玲兒」的消息。

苞著上來的是什麼「王燕子」啦,「陳梅香」啦,就獨沒有了金玲兒三個字。

但願她已經回到丈夫身邊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鄉下,她在鄉間看拍外景,被導演看中,是十五歲。我今年廿五,她不過廿四而已。廿四歲在代們來說,還正年輕,然而對一個女明星來講,卻是夕陽無限好了,多少年紀輕的,十五六歲,當年的金玲兒在威脅著前一輩,巴不得把她們擠走,那更年輕的可以軋上來佔一個位子。

阿玲今年怎麼了?

這九年對她來說,不是個短日子吧?對我來說,卻晃眼而過,我早說過,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

好久好久之後,我們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見了阿玲。她一個人佔著張大台子,一個人,穿著很合時的衣服,化著很濃的妝。但我認得她,因為她那雙眼楮,始終還帶著當年的靈氣。她還是美麗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說︰「我過去見一見那邊的女朋友。」

我走過去說︰「阿玲。」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是你,你好嗎?你現在干麼?」

「我?」我微笑︰「我在教書,我結婚了,那邊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點點頭。

「你呢?阿玲?」

「我離婚了。」她點上一枝香煙,「不離還等幾時!」

我吃一驚。「那你現在——」

「現在很好。錢是最要緊的,我還有幾年的時光可以賺錢。你是正經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會明白的。」

「你不拍戲了?」

「不拍了,也沒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說。

「你——」

「有時候想想,真後悔那一年出來城里當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幾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頭家,苦是苦點,卻養兒育女,過一輩子。」

「別這麼說,大家都羨慕你呢。」我勸慰她。

她低頭,「這九年來,我踫見過些什麼人,遇見些什麼事,是說不盡的。我過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她低著頭。

不是人過的日子?她手上的鑽戒依舊閃閃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國時裝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不出聲。

有一個胖胖黑黑的男人走過來了,搖搖晃晃的拉開椅子坐下來。我連忙站起來,說︰「阿玲,改天見,我有你電話,你還住原處?」她點了點頭。我不待介紹,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問︰「你怎麼會認得這種女人的?」

「小時候的同鄉。」

「這種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經人,」他的臉掛下來,教訓我說︰「你可不能跟這種女人來往,會被她們帶壞的,明白嗎?」

我笑了,那種口氣,就與當年嬸母訓我的一模一樣。

他話沒說完,我遠遠看著阿玲跟那個黑胖胖的男人站起來,一道離去了。

不是人過的日子……

丈夫說︰「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為生活就這麼簡單,以後我不許你與這種人來往。」他緊張得不得了。

可是她們也是人呢。

我溫柔的說︰「我們該走了,時間不早了。」

于是我們離開了那個地方。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阿玲。以後打電話去她家,都說沒這個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記得我們出去捕金玲兒的情形,穿唐裝衫褲,赤腳,笑。

阿玲沒有自殺,她活著,照自己的法子活著。

不是每一個女明星都自殺的。

怨偶

我看著她抽煙,然後我問︰「做妓女的滋味是怎麼樣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反問︰「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在銀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問︰「你數鈔票時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說。

「我也是麻木。職業,這是我的職業。」

「可是你的職業——」

「見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認。

「習慣問題而已。」她說︰「習慣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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