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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發 第11頁

作者︰亦舒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遺傳,他一輩子窮教書,一輩子沒得意過。

白天似乎已經心情平息,一切與常人無異,最怕半夜醒來,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頭細想從前,朦朧間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籠罩住,幾乎窒息。我時時常流淚,白天又忘得一干二,從頭開始。

蕭第二次叫住我的時候,也是下班時分。

我有過一次經驗,沒有多問,便跟著他開步走。

上了車,他才問︰「是日本菜,還是法國菜。」

我轉頭愕然問︰「什麼?」

他用一種婉惜的口氣說︰「你這個傻蛋。」

「傻蛋?」

「我們去吃飯,還是去辦公。」

我的面孔慢慢漲紅,「唉呀,你這個人……」

「太老實了,做人不會轉彎,要吃虧的。」

我說︰「不要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相安無事。」

他說︰「我很欣賞你這種氣質。」

我覺得很露骨,這樣說已經對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個花枝招展的女職員哪,不過約會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還是別一心以為鴻鵠將至。

他把我帶去吃法國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歡喝一點。」他說。

「是,遲早要變酒鬼的。」我自嘲。

我們叫了蝸牛及蘆筍。

我仍然想不有什麼有什麼話要跟他說,仍然維持緘默。

他說︰「不愛說話的女人真可愛。」

我更加詫異,奇怪,我的一切缺點在他的眼中,幾乎都變了優點。天底下真有緣分這件事?

他問︰「你以為對女人來說︰事業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個人生觀不外是他生活經驗的累積,我在工作上挺不順利,你此刻問我,我當然說是家庭重要,一個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我心里想︰他這麼年輕,不過發一分高薪,看樣子生活沒有什麼基礎,不過找象他這樣的男孩,也還不容易找到,這年頭你說做女人有多難!苞了他,還不一樣要早上七點爬起來去與辦公室的風雨作戰,只不過不是孤軍,有個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個胡思亂想。

「說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來,「你大概約了近百位職業婦女,問她們什麼較重要,職業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沒想到我尚有活潑的一面吧。

我看著他,他揚起一條眉毛,「我覺得我們頂談得來。」

這就是男從跟女人的分別,象他那樣的男孩子,只想要一個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緒穩定地陪他說說笑笑,但是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這一套喪失興趣,巴不得三言兩言便找到個好歸宿,最好是經濟情況穩定,可以請得起一兩個佣人,讓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夠三餐,照顧孩子。

換句話說,蕭的外表與內在再吸引人而沒有實質,也是枉然。他並不是我這種年紀女人的理想伴侶。他比較適合那種大學剛出來的小女孩。

想到這里,我的態度更大方。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現實一點,既然沒有將來,那就要盡量利用現在,談得來便要多談了。

我與他很晚才分手,他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讓他送,有個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從此以後,我不必苦苦去擠公路車。

而同事對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對我說起話來,有種特殊的,熱昵的態度,帶著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這班可愛的人,轉方向轉向得那麼快,真為難他們了。

我心中的結仍然沒有解開來,仍然對他們沒有好感,努力與他們維持一定的距離。

而且決定離開他們。

我正式翻報紙找新工作,忙著應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點點,但是新作風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氣來應付,不是那麼容易的。

不過我非得過去不可,沒有選擇余地。在這里已經太久了,適逢那個時候說要走,人會多心,說我小氣,現在已經有了轉機,再不走,還待幾時?

我向蕭遞辭職信。

他點點頭,「你這樣做是對的,」又說︰「難為你直忍了半年。」

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非常唏噓。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與否,只是公司里的事,應該與你個人價值無關。」

「但至少也是一種價值觀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別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搖搖頭,「象我這樣性格的人……」

「別氣餒,那邊的工作比較文靜,也許適合你。」

我聳聳肩,「希望在人間。」

「別這麼說,你本性不是頹喪的,不應說听天由命這種話。」

我伸手與他握一握。

「我們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國菜。」

「當然。」我應允著,但是非常懷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車子里,我得到暫時的休息。我閉上雙眼,把頭枕在車墊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象我這麼疲倦,這麼不東,這麼不順,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掙扎著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蒼白的心,裝起笑臉,過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態畢露。

到一個新的環境去,並沒有帶來若干興奮,老生常談,換湯不換藥,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日出日落,昭華不再。

「你不舒服?」蕭問。

「還好,只是累。」

「不要緊,全是一條曲折的道路,每一個路口都有新的機會。」他鼓勵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續弦記

妻去世後,拖著三個孩子,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維持了三年。如今大兒已經七歲,剛入小學一年級,我才松口氣。

前面的路途還遠著呢,我警惕自己,千萬別摔倒,起碼要等大兒進大學才可松口氣,還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現在已幾乎挨得眼楮發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兒子倔強,動不動就向我說「媽媽不是這樣做的,」我听了往往號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職員,為了孩子,她寧可耽在家中,因為大家都喜歡孩子,一生三個,都由她親自哺乳帶大,任勞任怨,比鄉下女人還能吃苦,都說是我幾生修到,可是這種福氣不耐久,她說去就去。

我沒敢想過續弦。

第一,孩子多,怕別的女人不耐煩。

第二,實在傷心,心里裝不下別的女人。

第三,經濟情形不允許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佣人阿珍時常說︰「先生越來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時候,照照鏡子,看見兩只大眼袋,腮絡下巴,就象個大賊。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輩子就抱著三個兒子過日子好了。

三個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別七歲、五歲、三歲。

我最愛小川,牙牙學語,對爸爸從不懷疑,因為他娘去的時候他還小,不懂得批評比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為重要。

小明最頑皮,長得高,一雙眼楮象妻,小力比他純,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燈,喜歡看電視,一邊看一邊問,把我攪得精疲力盡。

啊,我那三個寶貝。

如果沒有他們,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後的今日,我們一家去妻墓前獻花後,阿珍有若干意見發表。

「先生,你這輩子就打算這麼過了?」她問。

「不然怎麼樣?」

「娶個人?」她試探。

我苦笑,「小川還同我睡,我怎麼娶人?」

「總要娶個人,先生,太太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你這麼孤苦,從早上六點做到晚上十二點,做完公事做私事,一點私人享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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