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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12頁

作者︰亦舒

魯媽一怔,像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問題。

半晌她答︰「夏小姐你是客人,他們幾兄弟由我看大,身份不同。」

「他們是小主人呀。」

「卓先生一向吩咐我們叫名字即可,否則還怎麼叫,難道還稱大少爺二小姐不成。」魯媽不禁笑起來。

銘心點頭說是,「這才是真正的規矩。」

魯媽接著加一句︰「輕賤下人的人,哪里好算上等人。」

銘心又學會了一種道理。

「夏小姐在故園還習慣嗎。」

「為甚麼叫故園?」

「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個故字。」

「啊。」

夏銘心無意探人私隱,立刻噤聲,心中卻想,故字甚少出現在女子名字里,可見卓太太有個別致的名字。

魯媽毫無隱瞞,「太太姓周,叫故意,她住的地方,就叫故園。」

特別的住宅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引人遐思。

「太太與子女一直住在這里,直至病逝,別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太太喜歡甚麼花?」

「梔子花,在北國不好種,只能養在溫室里。」

「魯媽你種得出色。」

「是,梔子花有點奇怪,倘若不用心種,第二年雖然照樣結蕾,香氣就差遠了。」

「卓太太對你們極好吧。」

「那真是沒話講,直如朋友一樣,凡事有商有量,而且照顧周全。」

銘心听得神往。

「夏小姐,你且看書,我替你斟壺茶。」

魯媽出去了。

銘心用手撐看頭,名字叫故意,那是多麼別致︰你是故意的嗎,我知道你並非故意的……

「咦,你在這里。」

銘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面前伸懶腰。

「好些沒有?」

元心給她看手臂上腫塊,「劫後余生。」

銘心只會笑。

她忽然說︰「家母生前也愛坐在這個角落看書。」

「坐著閱讀是好習慣。」

「我卻愛躺著,也根本不喜看書,我愛熱鬧,最好廿四小時有人陪我。」

銘心笑,「那不如早結婚,好早晚有人陪著。」

元心卻老氣橫秋地笑了,「所以,」她忽然有點滄桑,「你沒結過婚,你不知道,我父親就從來沒陪過母親。」

銘心說︰「你也沒結過婚。」

「可是我見過。」

銘心說︰「我也見過恩愛的婚姻。」

「那麼,賭一記吧。」

兩個年輕女子笑作一團。

忽然銘心打了一個呵欠,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暫歇的時候。

她回轉房內休息。

整夜耳邊都有嬉笑聲,日間玩得太瘋,晚上思維靜不下來。

終於驚醒,耳畔听見絲絲隱約的小提琴樂聲,所奏並非偉大長篇樂章,而是簡單動人的閃爍小星星。

琴聲中充滿懷念溫情之意,像是回到極小時候,執母親的手二齊仰觀星座,又帶一絲哀傷,因為母親已不在人間。

銘心听得呆了。

終於,琴聲靜止,不到一會兒,天也蒙蒙亮。

有人竟夜不寐。

也只有全無職責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權,否則帶著熊貓眼去上班後果堪虞。

銘心笑笑起床梳洗。

到了時候,她到圖畫室等待學生。

元聲先到。

「老師早。」他用標準國語。

「卓向學早,請坐,讀第十課。」

「可否先會話?」

「你想說甚麼?」

「自從你來到故園之後,我們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

銘心忍住笑,「太夸獎了。」

「如果允許我用英話,我可更順利表達心意。」

「別忘記我們正在上課。」

有人笑了。

一看,原來是卓元宗。

銘心意外,「真高興見到你。」

元聲嘿一聲,「不公平待遇,為甚麼看見我沒有同樣開心?」

銘心連忙說︰「沒有的事,一樣高興。」

可是元聲猶感不滿,「一樣?你放在天秤上量過?」

銘心咳嗽一聲,大家才靜下來。

罷打開課本,元心拎著手提電話跑進來。

「元華要與我們說話。」

第五章

她把電話接到對講機上,人家都听到了大小姐的聲音。

元宗先講︰「元華,你好,婚禮幾時舉行?」

元華卻說︰「別談那個好不好。」

銘心一怔,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講三日三夜的題材,元華卻不感興趣。

「我想念你們。」她忽然飲泣。

「別哭別哭,」元聲連忙安慰,「我們隨時可以見面。」

元心也說︰「慢慢你會習慣。」

「我想回故園。」

「太遲了,」元心答︰「我已佔用了你的房間。」

元華無限牽念,「你們玩得很高興吧。」

元聲答︰「還是老樣子。」不敢夸張。

「夏銘心仍在嗎?」

銘心連忙說︰「在這里。」

「銘心是一只鷹,將來飛得既高且遠,看地上的我們,一定覺得可氣可笑。」

「元華你太過褒獎。」

「我是真心。」

銘心連忙改變話題,「近日閑來做什麼?」

「學習夫家習慣禮義,他們祖籍福建,三代僑居。」

「那也一走很有趣。」

「幸虧會講國語,不然要用英語對白。」

大家都略為寬慰。

「你們幾時來看我?」

元聲十分豪氣,「隨你喜歡,我們包架飛機就來。」

元華忽然興致索然,「他們催我試穿禮服。」

「去吧,」銘心鼓勵她,「你一定是最美麗的新娘。」

電話掛上了

元聲看著元心,「你看,一出嫁就同娘家一點干涉也無,不再是卓家的人了。」

銘心頭一個笑,「胡說,我永遠是我自己,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將來即使為人妻,人母,甚至是人家的祖母,始終也是我自己。」

元聲詫異,「可是,女子當忠於夫冢。」

「不是夫家,」銘心更正,「是自已的家庭。」

連元宗也笑,「銘心另有一番見解。」

銘心說下去︰「娘家是出生地,哪里斷得了關系,許多女子嫁得好,像取到大國護照的僑民,渾忘祖籍,冷眼看原居地興衰,有甚麼不妥,嘖嘖連聲,無關痛癢,如此涼薄,哪里行得通,娘家若果真的淪落,哪里還叫夫家親友看得起。」

元心猶疑,「銘心你話中有話。」

「是嗎,我有感慨,兄弟摔跤,不趕去扶持,還冷笑連連︰活該,也是時候了,以往太過驕縱,應有此報。」

元心笑,「這是說誰?」

元聲也笑,「說你。」

「不不不,」元心指著二哥,「說你才是真。」

元宗咳嗽一聲,「銘心在說某些華僑的態度。」

元心說︰「銘心說的都是大道理。」

元聲卻問︰「下課了吧?」

銘心答︰「把課文自一念到十。」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佣人把午餐搬到圖書室來。

元宗說︰「我們應當時時聚在一起吃飯。」

元聲看看鐘,「大哥,你約會時間到了,我陪你。」

「我可以自己去。」

銘心想問︰去何處?

元聲堅持,「我有空。」

兄弟倆退下。

元心說︰「元聲講得對,我們家子女,有的是時間,有時看到人家忙得透不過氣來,認真羨慕。」

銘心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那麼,自今日起,你開始收拾房間下廚煮食好了。」

「不,銘心,我是指運籌帷幄那種忙碌。」

「營營役役,一如螞蟻工蜂,可是那樣?」

元心低下頭,「你看,銘心,我注定一事無成。」

其實,那也是罕見的福氣,但是元心不會明白。

「銘心,你從未說及將來對象條件。」

銘心覺得好笑,「我要求煩得很呢。」

「說來听听。」

「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發濃密,性格灑月兌,有愛心,富幽默感,會得跳舞、接吻、喝酒、具專業知識,精通文學音樂,而且,深深愛我,還有,年齡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間,太小太老均不考慮。」

「嘩。」

銘心微笑,「同每一個年輕女子夢想中擇偶條件毫無分別。」

「可需要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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