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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12頁

作者︰亦舒

大孩子站起來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濕。

「這又是為什麼?」

我不響。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個聲音,「我不是來了嗎,哭什麼?我從沒有見過你流淚。」

是楊壽林。

我沒精打采地抬起頭來。

「你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雙肩。

男人總是怕眼淚,抑或喜歡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這個眼淚,不是為他而流的。

編姐說︰「壽林,這里沒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壽林還依依不舍。

我很萎靡。

與編姐躑躅于海邊長堤。

我說︰「他是多麼可愛的男孩子。」

「他還年輕,有真性情。」

「她為什麼不跟他跑掉?帶著錢與他逃至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也好。你看他,他愛她愛到口難開。」

編姐凝視金蛇狂舞的海,她說︰「如果有人那樣愛我,我死也情願。」女人總有浪漫的一面。

那麼可愛的大孩子,我嘆氣,五官秀美如押沙龍,身材英偉如大衛王。

我發誓如果我是姚晶,就會不顧一切放縱一次,至少一次。

我們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短短幾十年,不要太難為自己才好。

編姐嘲弄地說︰「人人像你,誰去對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當下我與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輕的亞當納斯在門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楮。

「石奇。」我說,「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母親也住這里。」他已恢復過來,很調皮地說。

「不信。」

「我來探望朋友。」

我訕笑。

「我專程找你,我有話同你說。」

我點點頭,這叫做一吐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語,」他說,「我也不必說這個不能寫那個不能寫。」

「你放心。」我說。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雙手插在口袋中間。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開口說這句話。

但我們,我們是不同的,我們是手足。

「請。」我說。

我們坐下。問他喝什麼。

「你有沒有雪萊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著的琥珀色酒。

「沒有。」我說,「我只有啤酒。」

他點點頭。

他自姚晶處學到許多,可以看得出來。

「你想說什麼?」

「我只想與一個了解的人談談。」

「我有一雙可靠的耳朵。」我說。

嘴與筆就不大靠得住,不過也視人而定。對姚晶是絕對不能輕率的。

「我認識她,是在兩年之前。」他開始說。

「她剛結婚不久。」

「是。她已經很不快樂。」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過著一種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楮看得到什麼?」石奇說出很有深意的話來。

「在常人眼中,電影明星是光鬧離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麼知道她不快樂?」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一有空就抱著雙臂倚著門框一聲不響看風景?」石奇反問我。

我低下頭。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煙,看著青煙縹緲,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強笑,「你的觀察力很強。」

「我靜靜看了她十來天,就知道她處于一種非常不滿的情緒下,有無法解開的死結。」

「她年紀比你大很多,你是怎麼會開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個人沉湎在回憶中,英俊的面孔充滿夢幻的神色,頭靠在沙發上,用手指梳著柔軟的頭發。

「因為她美。」他簡單地說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嘆息,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稱呼是尤物。

石奇說下去︰「她的心態很脆弱,跟外界所渲染的精明能干完全不一樣,我相信她亦有狡黠的一面,但是沒有在我面前露出來。」

「你當時有女朋友吧?」

「是,王玉。」

「她亦比你大好幾歲。」

「我一生人之中,從沒與同年齡的女孩子走過,更不用說是十八、二十二的泡泡糖小白襪了,」他輕輕訕笑一下,「那些天真活潑的女孩子,留給五六十歲的成熟男人吧。」

我不禁也露出一絲笑容。

他嘆口氣,「我想我這生最初與最終的愛人,便是姚晶。」

「你那麼年輕,怎麼知道以後不會再愛?」

「這種事情,怎麼有可能發生多次?」他的表情既喜悅又痛苦,「一生愛過一次,于願已足。」

「有些人能愛許多次。」

「他們混淆了需要、友誼、感恩種種復雜的因素,而我不同。」

「與姚晶在一起的八個月,我感覺我已把一生的感情用盡。」石奇說得既辛酸又驕傲。

「她呢?」

「她並不愛我。」石奇的語氣簡直似倒翻的五味架。

「她愛誰?」

「她誰也不愛。」

「她自戀?」

「沒有,姚斷不是自戀狂,除了化妝的時候,她很少很少照鏡子,她根本不認為自己長得美,事實剛相反,她認為自己是個過了時的、千瘡百孔、不值得一提的人。」

「自卑?」我不置信地坐直身子。

「可以那麼說,她沒有成就感。」石奇說下去,「踫巧我也是那麼樣的一個人,在許多地方我們很相似。」

「她當然愛張煦。」我說。

「她在他身上有很大很高的希望,曾經一度,她認為他是她生命中的陽光。」

「而你,你是她眼楮里的隻果。」

「我希望是。」

「你愛王玉?」

「我們在一起很瘋,她性格很放很爽,與人沒有隔宿之仇,亦無忘不了的恩情,當時她可以滿足我的需要。」

「她愛你?」

「她很喜歡我,她很愛我。但不如外界說,我從來沒花過她的錢,因為她手頭上根本沒有余錢。」

「你有沒有用姚晶的錢?」

「沒有,在姚面前,我有異樣的自尊,我要盡我力量保護她愛惜她……況且我們不需要用錢,除了那次在夏威夷,我記得她堅持要購買頭等票子,我手頭上不夠零錢,她建議代我出,被我一口拒絕。」

夏威夷!

我不相信姚晶那白得像宋白胎瓷的皮膚曾經浪漫地經過陽光的洗禮。

我很安慰,他們到底去過夏威夷。

「多少天?」

「五天。」

「太短了。」我說。

「她不愛我。」石奇說。

「她也不愛張煦,為何嫁他?」石奇自語。

石奇視我為知己。「像五小時那麼飛逝,晚上我不舍得睡,整夜守在她身邊,我知道這種好時光不會再三。」

這樣的苦戀,這個大孩子曾經這樣的苦戀。

我說︰「已勝過人間無數了。」

他索性肆意地躺在我沙發上,也不月兌下跑鞋,用雙臂枕住頭,閉著眼楮陶醉在苦楚及快樂的追憶中。

這時他已月兌掉皮夾克,只穿件白色短袖的棉織汗衫,舉高肌肉均勻的雙臂,可以看到茸茸的腋毛,他闔下的睫毛更濃密似只蝴蝶,一向不重視男人外貌的我,也為之心動。

這種美也吸引過姚晶,她的寂寞及失意拉近兩人的距離。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使我震驚的是他真正懂得愛,並且把全部精力貫注在她身上。

姚晶應與張煦分開來跟石奇。結不結婚不重要,在不打仗的時候,肚子又不餓,感情生活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

我問︰「你有沒有向她求婚?」

「十萬次,一天三百次,這是我們主要對白︰嫁我,不。嫁我,不。」

「她為何說不?」

「她不愛我。」

「她也不愛張煦,為何嫁他?」

石奇忽然挺起腰板自沙發上跳起來,「我也是這麼問她!」

「她怎麼說?」

「她苦笑。」

「她太要面子。」

我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

「是,因為恨她的人太多,想她倒台的人更多,所以她要活得比較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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