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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3頁

作者︰亦舒

他們答︰「你什麼不知道,反而來問我們。」

張煦先生留在紐約許久,女友是一名華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輕,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來了。

我無言。

我與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資料,想寫本小說。而她,在拍一部小說改編的電影。

我們一直沒有踫頭去喝那頓茶。

我懷疑她後悔向我說得太多,並且說過也算了。

然後,在上個星期五,消息傳來,她在寓所中心髒病猝發逝世。

女佣人看著她嚷不舒服,接著倒地,立刻召救護車,證實在送院途中不治。

沒有人知道她心髒有病。

目前看來當然可惜,五十年後倒算是一種福氣。去世的時候那麼漂亮,她給人們的記憶將是永遠完美的。

太殘忍?不不,往往在電視上看到白頭宮女話當年,心里就想,怎麼如此沒個打算,要不歸隱家中,要不月兌離塵世,怎麼會一樣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著,我在紀念姚晶。

據報上說,她去世的時候,張先生並不在她身邊。

照老規矩他在紐約。

姚晶誠然有數十萬觀眾,但距離太遠,接觸不到。

電話鈴又響。

編姐的聲音︰「考慮完沒有?」

「考慮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寫。」

「去你的。」

我笑,「不要緊,你罵好了,你不要我寫,我請你吃飯。」

「咄!你替我寫,我請你吃飯,」她說,「誰請不起一頓飯。」

「你老還在報館?」

「是的,小姐。」

「你干脆鋪張床在報館睡,以示精忠報國。」

「楊壽林豈不是更應得忠臣獎?他就差沒在這里洗臉刷牙淋浴。」老編說。

「他不同,將來《新文報》是他的事業。」我說。

「你就是咱們未來的老板娘了。」

「听听這種江湖口吻,傳了出去,又該變成‘徐佐子鼻子大過頭,此刻已以《新文報》未來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別人說什麼嗎?你不是天下第一號瀟灑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還一句句去分辯表白呢,這與灑月兌無關,我只是沒有空。」

「現在流行事無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嗎,這麼可愛?閣下今年什麼年紀?說來听听,四十二還是四十五?事無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畢業生,我告訴你,將來這個城市垮台,不是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實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與楊壽林到底怎麼了?」她說。

「半天吊著。」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說。

「喂,別揭人私隱,還不睡?」我說。

「再見。」編姐說。

我保證打現在開始,總有三十萬字是為哀悼姚晶而寫。

做觀眾總比做戲子高貴,做讀者永遠勝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報紙副刊,一邊看一邊發表意見︰唔,這個還不錯。咦,這篇神經。啊,此專欄終于搬至報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報紙多麼便宜,娛樂性那麼豐富,尤其是雜文專欄越來越多的時候,事無巨細,作者都是與陌生人分享,別吃驚,連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寫,太偉大了。

我始終不懷疑有求才有供,所以並不敢看輕任何一種體裁的文章,總有人看,百貨識百客,誰也不愁寂寞。

我沒有睡著,也許是為姚晶難過。

一把火之後,從此這個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著的時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寶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著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為別人的腳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著不跌下來,一下來就完了,永遠顫抖自危。可怕的代價,可羨的風光。

我有什麼關系,我只是一個觀眾,花錢的大爺,一覺甲不好看,馬上去看乙,可恨可愛的群眾。

我抽了許多支煙,天才濛濛亮。

電話鈴響,是楊壽林。

「出來吃早餐。」

「什麼?我一夜未睡,怎麼吃早餐。」

「昨夜做啥?」

「壽頭!不告訴你。」

「別人都叫得我壽頭,獨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訴人只有壽頭才喜歡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說話清楚點,切忌一團團,我只陪吃飯,不陪睡覺。」

「出來!」他大喝一聲,「少說廢話。」

我氣餒,「十五分鐘後在樓下等。」

楊壽頭又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與他爭,二十六歲了,總共才得他一個男朋友,換身邊人及換工作需要極大的熱量,我長期節食,根本沒有多余的力氣。

照照鏡子,梳洗完畢,在樓下等壽頭。

壽頭不是開車子來的,他步行,精神抖擻,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聲問︰「車呢?」

「壞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駕總有三百日臥床,比林黛玉還矜貴,」我抱怨,「告訴過你,歐洲車不能開。」

「我同你說過不用東洋貨。」他朝我瞪眼。

「識時務者為俊杰,意大利人何嘗未曾在八國聯軍時欺侮過咱們。」

「佐子,你的話多如飯泡粥。」

我不響了。

「為何悶悶不樂?越不開心,你話越多,高興的時候,你頂多吹吹口哨。」壽頭說。

我不出聲。

我們兩人都喜歡吃西式早餐。豐富的白月兌果醬羊角面包,腌肉雞蛋,牛女乃紅茶果汁,吃完之後足足十個鐘頭不想其他問題。

每當吃飯的時候,咖啡座陽光璀璨,我就覺得活著還是好的,並且壽頭應當向我求婚。

編姐曾問我「壽頭」是什麼意思。

我說這是上海話,約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頭,或者廣東人之老襯,有訕笑意味,並無太多惡意。

壽頭並不介意有這個綽號,打七歲開始,小學同學就這麼叫他。

壽頭身邊的傳呼機作響,他取出看,「報館找我。」馬上跳出去復電。

他似乎真的需要這種儀器,身兼新文日晚報之經理,他喜歡攬事上身。

回來他同我說︰「找你的,佐子。」神色訝異。

「是編姐不是?」我說,「還死心不息。」

「不是,是陳王張律師樓。」他說。

「不認識。」我繼續喝茶。

「有關姚晶的遺囑。」

「姚晶的遺囑?」我呆住,「關我什麼事?」

「是很奇怪。」壽頭說,「叫你盡快同他們聯絡。」

「是不是錯誤?」

「不會。」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電話。」

我借公用電話打過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請你立刻到我們寫字樓來一次。」他們如獲至寶。

「為什麼,什麼事?」

「你來了不就知道。」

「先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我說。

「好吧,」他們無奈,「有關姚晶女士的遺產。」

「什麼?」我不相信雙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遺產贈予你。」

第二章

這次我張大了嘴,聲音也發不出來。

餅了很久很久,我說︰「馬上來。」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說,怎麼會?

我回到桌子上,同壽頭說道︰「快付賬,我們到律師樓去。」

听到這件事,壽頭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說。

「我們只見過兩次面。」我說。

「她怎麼會這樣做?她難道沒有親人麼?」

在車中我把整件事仔細歸納一下。

一個普通人,正當盛年,是不會去立遺囑的。去世後,產業自動歸于配偶子女。

姚晶卻特地寫了遺囑,把她的財產給我。

為什麼是我?一個只見過她兩次面的新聞記者。

我同她有什麼關系?素昧平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沒有兄弟姐妹?給公益金也好,怎麼會想到我?

「下車。」壽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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