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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第12頁

作者︰亦舒

小泵姑詫異,「怎麼,你做他一輩子的情婦?」

「一輩子?」我冷笑,「誰說一輩子,什麼叫做一輩子?」

「誰說我愛他?」我拍著桌子,「你中了老太婆的毒了。」

「看樣子你連流行性感冒都沒染上,你老母卻以為你得了血癌。」小泵姑白我一眼。

「對她來說,凡是不枕著聖經睡覺的人,皆已患了絕癥,這又有什麼好說的?」我攤攤手。

「你們到底怎麼樣?」

「我們是朋友。」我說。

「你不想結婚?」小泵姑問。

「我想結婚,」我漱口︰「可是沒有適當的人。」

「你眼界不要太高。」她說。

「我為什麼眼界不要太高?」我反問︰「我收入月入近萬,要啥有啥,我上班那麼辛苦,下班還不能找點娛樂?咄!我跟賊頭狗腦的麻甩佬上街干什麼,我瘋了?」

小泵姑拍一下大腿,「對!」

我笑出來,洗干淨了臉,「你不是幫我老媽來做說客的?怎麼忽然倒戈相向?」

「我覺得你講得有理。」小泵姑說。

「我那個母親,你少理她,反正這三十年來,我做什麼,她反對什麼,總之沒有一件事做得合她心意,我也不在乎她想些什麼,當她放屁。」

「可是不結婚很寂寞。」小泵姑說︰「你看我就知道。」

我說︰「我媽也真糊涂,生病的人去找閻王,你就是活月兌月兌的魔鬼門徒。」

我坐下來,與她對喝泡好的壽眉茶。

我說︰「結了婚不寂寞?丈夫在外頭搓麻將搓到三更半夜,妻子不寂寞?兩人志趣不投,不寂寞?你開玩笑。」

「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好。」

我搖搖頭,「不見得。」我說︰「一個人清爽點」。」

「難道我們姑佷一般的命運?」小泵姑笑問。

「下午我有約會。」我說︰「約的並不是沈星若。」

「是誰?姓沈的為什麼不陪你?」她問。

「姓沈的有妻有子,我不想他們家中引起革命。陪我的是一個姓吳的小子。」我說︰「不可以嗎?」

「可以,誰說不可以、這人有沒有可能性?」

「沒有。」我說。

「老天!時代又進步了,沒可能你還跟他泡?」姑姑問。

「老娘在家坐著頂悶,出去散散心。」

小泵姑嘆口氣。

我向她擠擠眼。

「你幾時結婚,好讓你母親放心?」她問。

「相信我,我比她還急。」我說︰「不過我的命運自己知道,誰都看不上眼,就這樣已經一輩子。」

小泵姑拿起手袋,「我走了。」她告辭。

「喂,你想空手來,空手去?你手上那只小鱷魚皮包還不錯,給我留下吧!」

「這是對付長輩之道?」

我扔一只塑膠袋給她!「把你的雜物裝進去,快。」

「無法無天。」她還是留下了手袋。

她走了。

小吳打電話來,說半小時內到達。

我看看天,陰陰的。忽然有點後悔約了這個人。獨自在家听梁祝越劇全套豈不是更好。

小吳還是來了,神高神大,空著雙手。不知道為什麼,高而壯的男人老給我一種蠢純的感覺,小吳是蠢王之王。茉莉花才四元港幣一扎,買三扎不過十二元。這一點禮貌都沒有。

我讓他進來坐,他開始說到我公寓的廚房小,然後講到「微波」烤爐。我很膩。我專修酒店食物管理,在學校第三年專門只研究微波爐,對這種新產品了如指掌。他倒孔夫子面前賣文章來了。

我也費事跟他辯論。

我只覺得餓。看看表,十二點一刻,他還在那里吹牛。

終于他說︰「餓了?咱們去吃東西吧。」

我加皇恩大赦般,老實說,我只想要一只漢堡牛肉面包,一杯女乃茶,但是他卻說︰「我們去吃日本菜。」把車一駛駛到市區最旺的地方。

我心想︰把這部破車停在什麼地方?果然,他說︰「把車子停在那邊私人停車場,我同這家酒樓主人的孫子很熟,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同周先生吃飯。’」

我心想我只需要一只漢堡牛肉面包。

結果他把車子駛入地下室,根本一個空檔都沒有,轉彎時還撞了一下,跟周先生的祖宗相熟也不管用。為什麼不往停車場去呢?是為了省三小時一元還是為了爭一分面子?真老土。

我的頭非常痛。陽光激辣辣的曬下來,心中懊悔跟這種人在一起。

終于他把車子胡亂停下,下車走到日本餐館,我都幾乎餓死了。

他還得耍花樣,跟女待說︰「趙先生在嗎?」

女侍,板著面孔︰「不在。」

「錢先生在嗎?」

女侍︰「也不在。」

「我們想坐樓上的房間。」他說︰「唉,你們的老板又不在。」

女侍帶我們上樓。月兌鞋時我想︰我只想吃一只漢堡牛肉包子,塞飽肚皮回家睡覺。上帝呵,救我月兌離魔鬼的掌握。

他點了一只龍蝦,一客吞拿魚,還有鐵板燒。午餐何必吃這些,太膩。晚餐卻嫌不夠,叫這種菜唬小女孩是可以的,我有一次吃日本餐五個人共吃掉六千元,這一點點東西還不夠填胃角落,吃日本菜而要扒飯,等而下之。

我覺得很累,這種兩三百元的小事,我也出得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現在我直接覺得應當感謝他,因為他賺得少。他連一只像樣的手表都沒有,他的鞋子不是巴利。

握到三點鐘,他說︰「我們可以吃到四點,日本菜很考究,慢慢坐──」

話還沒說完,日本侍女已上來趕人,說要休息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這里的常客。小吳打腫面孔充了好半日的胖子。

我在日記上寫著︰「今天我試圖物色未來丈夫,跟一個很奇怪的男人相處半天,雖說有這個緣份,但是他似乎認識全香港的大人物,包括我的老板在內,是假是真,確屬不謎。」

寫完淋浴,覺得日間吃的那只龍蝦塞在胃中非常的不舒服,這種約會還是少赴為妙。

小泵姑老說我該結婚,但是我知道,嫁小吳這種人,還是做老姑婆的好。

上班,與同事吵,起爭執。

同事甲︰「你這個樣子,遲早變老站婆。」

我答︰「我何必遲早變老姑婆?我現在就是老姑婆。」

有什麼辦法。滿街是小眼楮厚嘴唇的蠢男人。沒錢沒知識沒智慧沒存好心眼。

恨,恨的世界。

星若晚上打個電話來?「你幾時回家的?睡眠足嗎?」

我沒好氣,「你問來干什麼呢?若果要表示關心,你干嗎不娶我做老婆?」

「怎麼生氣了?」星若問︰「玩得不開心?」

我說︰「事實上我只需要你陪我,如果沒有你,我情願沒有伴。」我也很會灌迷湯。

他沉默半晌。

我問︰「是不是很肉麻?」

他說︰「並不肉麻。」

「那麼說說話,」我說;「干嗎沉默示威?」

「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很慚愧。」星若說︰「我來接你下班吧,你今天是否準時?」

我說︰「你別老接我送我,我不需要司機。」

「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事。」他說。

我嘆口氣,「好的,我準時下班。」

「我們稍後見。」他說。

我拿起小鏡子,照照自己的尊容,像一切有人來接下班的白領麗人,噴兩噴香水,補點妝。

是,我知道我與星若沒有前途。他太太不會允許離婚,她是那種永遠心有不甘的女人,即使星若搬來與我同住,也得五年後才可以申請自動離婚。申請與獲準離婚是完全兩回事。

現在離婚還是困難的,夫妻雙方同意後,簽好字,還得一起出庭,否則法官老是緩期判決──一個簽名算得什麼?喝醉酒、沖動下、昏迷中,都可能簽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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