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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爛 第17頁

作者︰亦舒

「那麼你慢慢同她解釋。」

「好好好,我試一試。」

九月十二號杏友一早準備妥當,去華道夫酒店采訪莊太太。

她穿一套本廠出品的套裝,略為妝扮,早十分鐘到。

在大堂內端坐像一個小學生,雙手互握,有點緊張。

「杏友。」

杏友跳起來,一回頭,看到熟悉和藹的一張面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莊太太一點也沒有老,保養得真正好。

她倆緊緊擁抱。

「杏友,見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點頭。

「杏友,來,陪我去一處地方。」

杏友納罕,「你想買珠寶還是時裝?」

「都不是,稍後你便明白。」

車子與司機一早在酒店門外等,莊太太有備而來。

「去何處?」

莊太太沒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緊緊握住杏友的手。

車子駛到目的地,杏友抬頭一看,大為詫異,卡納基音樂廳。

莊太太見到她,不好好敘舊,把她帶到這里來干什麼?

她著地一看,莊太太仍然不出聲,拉她下車,走進音樂廳。

迸色古香的演奏廳剛集資裝修過,厚厚地毯,簇新座椅,莊太太挑一個中間靠邊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廳中約有三四十人,有家長,有學生。

這分明是一場試音考試。

只見有學生調校小提琴,弦聲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蘆內賣什麼藥,只得耐心坐著,臉帶微笑。

老師上台了,咳嗽一聲。

接著,鋼琴師坐好,然後,杏友看到一個小小四五歲男孩抱看小提琴上來。

立刻引起觀眾小小一陣騷動。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麼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師又咳嗽一下,大家靜了下來。

小男孩站好,鞠躬,連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開始演奏,杏友洗耳恭听,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彈得如行雲流水,難得的是那樣小小提琴,聲音洪亮,感情充沛,許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罷,掌聲如雷。

小男孩臉帶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圓圓臉蛋,圓圓大眼,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莊太太在這個時候忽然輕輕說︰「我答應過你,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在該剎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擊中,既酸又痛,頓時冒出淚水。

她握緊座位扶手,想站起來,可是一點力氣也無。

周元立,這孩子是周元立。

只見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擁著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無意往莊太太這邊轉過來,似要讓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頑皮,原來有音樂天才的他私底下不過是個活潑的五歲兒,他拉著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說些什麼,彭姑例著嘴笑了。

杏友已經淚流滿面。

席中還有周夫人及她媳婦王慶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過去摟在身邊,待他如珠如寶,不住哀模他的小手,莊太太說得正確,周元立的確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時其它小朋友輪流上台表演。

莊太太低聲說︰「這位大師傅只錄取三名學生,看樣子周元立會獨佔鰲頭,周家嘖嘖稱奇,不知這天份遺傳自何人,他們三代做生意人家,對樂器沒有研究,可是現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聲。

她母親,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對音樂甚有造諧,曾是室樂團一分子,彈中提琴。

她輕輕拭去淚水。

莊太太輕輕說︰「杏友,我們走吧,陪我吃晚飯。」

杏友低聲說︰「還沒宣布結果。」

莊太太微笑,「一定會錄取,你替我放心,周家已經給學校捐了十萬美金。」

杏友低下頭。

他們家作風一成不變,一貫如此。

莊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听莊太太的話,否則,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她倆悄悄離去。

走到大堂,後邊有人叫她,「莊小姐。」

杏友一回頭,原來是彭姑,她追了出來。

「莊小姐,看見你真好,我時時在外國時裝雜志讀到你的消息。」

杏友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莊太太說︰「我們還有約會。」

「是,是。」彭姑給杏友一只信封。

她回轉禮堂去。

杏友上車,打開信封,原來是周元立的一幀近照,小男孩神氣活潑,大眼楮圓溜溜,長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還是好人居多。

莊太太嘆口氣,「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連她也落下淚來。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輕拍她手背。

兩人都無心思吃飯,就此告別。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電話。

「莊小姐你快來染廠,他們把一只顏色做壞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趕著去。

可不是,紫藍染成灰藍。

說也奇怪,將錯就錯,該種顏色非常好看,似雨後剛剛天楮,陽光尚未照射的顏色。

杏友正沉吟。

她終于說︰「我們就用這個顏色好了。」

染廠內氣溫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際,才放聲痛哭。

第二天,雙眼腫得似核桃,只得戴著墨鏡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聲。

中飯時分她揉著酸痛雙眼。

阿利進來說︰「當心哭瞎。」

「不怕,我本來是個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樂。」

「我並非不快樂。」

「可是,要你快樂也是太艱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樂攬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來,正想教訓她幾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雙銀相架,里頭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大奇,「這是誰?」

杏友輕輕問︰「你準備好了?」

阿利發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來,「你有這麼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麼地方?」

「他與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又怎麼樣?」

「去把他領回來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動。

「所有孩子都應同母親一起。」

「不,阿利,他與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為什麼,因為物質享受高?」

杏友膛目結舌,「你怎麼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著我,叫油瓶,跟他們,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犧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愛我,所以視我為犧牲者,其它人只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壞女人。」

「你管人怎麼說。」

「我早已棄權。」

杏友把臉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過來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過那樣的苦,可憐的小女人,怎樣掙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緊緊擁抱他。

真沒想到他因此更加疼愛她,莊杏友何其幸運。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園的人單位里。

阿利說︰「現在是打官司的時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來。」

杏友搖搖頭。

「我同夏利遜談過,他叫我們先結婚,才申請撫養權,有九成把握。」

「律師當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開,要不積極爭取。」

「我總得為小孩設想。」杏友別轉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見面。」

「是。我也想那樣。」

「我立刻叫夏利遜去信給周家。」

「可是─」「別儒弱,我撐住你。」

杏友慘笑。

半晌她說︰「欠你那麼多,只有來世做犬馬相報。」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為我做許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說︰「先開個空頭支票,大家心里好過。」

阿利見她還有心情調笑,甚覺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倆結婚,我實在沒有顏面再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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