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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爛 第2頁

作者︰亦舒

山上這種老式大單位就是有這種好處,露台可以放兩張麻將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淺灰色套裝,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獨自抽煙,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說,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輕輕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一臉友善的微笑。

啊,已屆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輕,眼角細紋經矯形醫生處理,一小時可以消除,可是她沒有那樣做,看樣子一早決定優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對她有無比的親切感,在她對面輕輕坐下︰「沒有打擾你吧。」

「怎麼會。」她按熄香煙。

我忍不住問︰「你還抽煙,對健康無益。」

她苦笑,「這洪水猛獸暴露了我的年齡身份。」

「我原諒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樣子。」

她笑,「你又是誰?」

「莊竹友的女兒莊自修,你是杏友姑媽吧。」

「啊,你是那個作家。」

「也是一門職業,為什麼獨惹人挪偷。」

「我沒有呀。」

「姑媽,歡迎你回家來。」

「謝謝你。」

「我在外國雜志上時時讀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听說你的小說被譯成日文出版,值得慶幸,銷路還行嗎?」

「那是一個包裝王國,無論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團鐵,金壁輝煌,煞有介事地宜傳搬弄一番,沒有推銷不出去的。」

杏友姑媽微笑,「你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東洋人可有要求你協助宣傳?」

我搖頭,「萬萬不可,一幫宣傳,便淪為新人,對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這倒也好,省卻許多麻煩,收入還算好嗎?」

「已經不是金錢的問題,」我笑,「除卻經理人與翻譯員的費用,所余無幾,還得聘請會計師、繳稅,幾乎倒貼,可是當東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際,能夠反攻一下,真正痛快,況且,我那經理人說︰「自修,說得難听點,萬一口味不合,蝕了本,是日本人賠錢,與我們無關」。」

泵媽看看我,「那你是開心定了。」

「當然。」

「那真好,難得看到一個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馬上拉下來,時時抱頭痛哭。」

泵媽十分吃驚,「似你這般少年得志,還需流淚?」

「壓力實在太大,寫得不好,盼望進步,又無奇跡。」

泵媽笑不可抑,「懂得自嘲,當無大礙。」

我忽然說︰「姑媽,希望我們可以常常見面。」

「應當不難,你忙嗎?」

「我頗擅長安排時間,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閑不過,」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無事。」

「好極了。」

背後有人問︰「什麼好極?」

我連忙叫他︰「爸,杏友姑媽在這裹。」

「竹友,你女兒很可愛。」

案親卻劣評如潮,「不羈、驕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雙眼。

杏友姑媽笑道︰「這真像我小時候。」

案親連忙說︰「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卻牽牽嘴角,「記得嗎,家父也教書。」

母親采頭出來,「怎麼都在這里,找你們呢。」

百忙中我問姑媽要電話號碼。

她給我一張小小白色名片。

我雙手接過,「我沒有這個。」

她笑笑說︰「有名氣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鑽。

只見她高姚身段,長發梳一個圓髻,端的十分優雅。

我同思明說︰「看到沒有,老了就該這樣。」

思明詫異地說︰「有她那樣的身家名氣,當然不難辦到,又獨身,自然瀰灑清秀,並非人人可以做得莊杏友。」

我心向往之,走到角落,細看卡片上寫些什麼。

只是簡單地寫看︰莊杏友,杏子塢時裝,以及紐約與本市的電話號碼。

大伯伯的長子其聰走過來,笑問︰「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嗎,听說你做了國際作家。」

「十劃尚無一撇,別開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媽,整日游說他人放棄祖父家當。」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棄權。」

「憶,果然是好女不論嫁妝衣。」

「家父與我對生意完全不感興趣,廣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與其銳二人勞苦功高,我無異議。」

其聰感動,「這─」

「說服三嬸母恐怕要費點勁。」

其聰但笑不語,神情不甚尊敬。

這時他兩個五歲與四歲大的兒子走過來找他,看見了我,纏住不放。

我嘆一口氣,「姑女乃女乃不好做,來,小的們,跳到我身上來。」

兩只小瑚獗聞言大笑大叫,都掛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搖頭,「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貴服飾就這樣泡湯。」

「不知是天才還是瘋子。」

其銳的兒子們奔過來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這樣到散席,已經筋疲力盡。

案親微笑,「又說不來,來了又這樣高興。」

「唏,既來之則安之你听過沒有。」

母親忽然問︰「你說自修像不像杏友?」

案親忽然丟下一句︰「自修這一代多享福,怎麼同我們比。」

母親領首,「是,否友的確吃了很多苦。」

我伸長脖子,「可否把詳情告訴我。」

母親不願意,「過去的事說來作甚。」

「不要那樣貞潔好不好,」我央求︰「講給我听,誰家閑談不說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當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問︰「然後呢?」

案親說︰「然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媽所說,面孔就掛了下來。

對人當然要歡笑,這是最基本社交禮貌,不然還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媽到底有什麼故事?我顧聞其詳。

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照例從來不看我給你的電子信件。」

我不出聲,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這樣固執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離成功還有一萬光年。」

「這樣懂得保護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電話來閑聊,真難得。」

「我想對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無奈,「真是個怪人。」

「莊自修,幾時到東京來?」

「永不。」

他為之氣結,繼而央求︰「不做任何宣傳,只來一天,讓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來有個目標。」

「不是已經寄了照片給你們?」

「听說你不上照。」

「誰說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況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們中國人來說,你這個毛病叫糾纏。」

「不是鍥而不舍嗎?」

「龐大的長途電話費用是否由出版杜負擔呢?」

「再問一個問題。」

我溫和地問︰「阿基拉耶瑪辜茲,你有完沒完?」

「為什麼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專注修練品格學問嗎?」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麼深奧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來各人福,牛耕田,馬吃谷。」

他大表訝異,「真的嗎,如此宿命論。」

「再見,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來听你的聲音。」

「我會出外旅行。」

「去何處?請留下電話。」

「去加拿大極北地大松林一間木屋靜心寫作,」我信口胡縐︰「親近大自然,尋找靈感,哪里有電話線路。」

山口問︰「連無線電話也沒有?」

「我想好好寫點文字。」

「幾時出發?」

「就這幾天。」

我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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