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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我不愛 第5頁

作者︰亦舒

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樂的父親回來了,病房內只有他一個人,醫生看護都在外頭,比較容易辦事。

本才發覺她手腕上只有一條管子,她輕輕將它拔掉。

又一次覺得驚駭,手臂細細小小,像個七歲孩子。

她掀開被單,看到身軀。

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完全沒有胸部,尚未發育,不,不,根本沒有長足,還是個小童。吃驚之余,她掩著嘴巴,下床,蹣跚走到浴室找鏡子看個究竟。

不夠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才嚇得目定口呆。鏡子里不折不扣是王加樂。

大眼楮、卷曲發,七歲的智障兒王加樂。

本才掩著胸口,尖叫起來。

加樂臉上的瘀痕扭曲,看上去有點可怕,本才更加不能控制自己,拍打起鏡子來。

嘈雜聲吵醒王振波,他發覺加樂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發狂的加樂,大聲叫醫生。

看護奔進來看個究竟。

本才努力掙月兌,忽然之間,不顧一切鑽到床底下,躲在角落里,蜷縮成一團,不住哭泣。

本才又驚又怒,心中不住說︰「出去,出去同他們講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一方面又知道一個低能兒要爭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談何容易。

她更加絕望,除出哭泣,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只听得王振波叫她︰「加樂,出來,爸爸在這里。」

忽然有人說︰「湯老師來了。

湯老師輕輕鑽進床底,可是沒有伸手來拉扯她。

「加樂,別害怕,來,讓我握住你的手。」

本才見到熟人,連忙爬過去,湯老師緊緊抱住她。

本才想說話,可是舌頭打結,無論如何發不出句子來,這才想到加樂缺乏發音的訓練,急得渾身是汗。

湯老師說︰「噓,噓,加樂,靜靜,靜靜。」

這時她听見王振波同醫生︰「她最听楊小姐的話。」

加樂叫起來,「我就是揚本才。

湯老師輕輕拍打她的肩膀,淒酸地說︰「我們都在等楊小姐醒來。」

什麼?

一個又一個意外,驚濤駭浪似復蓋上來,本才窒息,咳起來,臉色突轉。

醫生蹲下來,「交給我,快。」

他把四肢乏力的加樂拉出去,給她罩上氧氣罩,呼吸總算暢順了。

「可憐的孩子。」

本才淚流滿臉,她不住央求︰「讓我見一見楊本才……」

說出口才知道有多麼荒謬,她自己就是楊本才呀。

本才鎮靜下來。

她握緊拳頭。不能再大哭大叫,她必須要沉著應付,否則會終身被關在療養院里。

醫生溫和地看著她,「加樂,認得父親嗎?」

本才點點頭。

「湯老師呢?」加樂乖乖握住揚老師的手。

「好了好了。」大家都松口氣。

從那刻開始,本才決定做一個乖孩子︰她自小是個天才,與加樂不同,她當然知道,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她必須先讓別人開心,皆大歡喜正是這個意思。

看護輕輕說︰「加樂,媽媽來了。」

本才覺得一絲寒意,她害怕這個母親。

她看到翁麗間走近,化妝艷麗的面孔探近她,「囡囡——」忽然泣不成聲。

本才最怕人哭,人不傷心不流淚,她輕輕拍打翁麗間的肩膀。

做母親的訝異了,停止哭,凝視本才,「叫我媽媽,叫我媽媽。」

本才遲疑。

「昏迷時你叫過媽媽,讓我再听一次。」

這樣簡單的要求,應該如她所願,本才張口叫︰「媽媽。」

翁麗間卻反應激烈,號啕大哭起來。

看護需要把她扶出去。

「加樂蘇醒後像是變了一個人。」

「是,頭腦像是清晰不少。」

「叫專科醫生來替她檢查。」

原來的護理院已經燒毀,小朋友都歸納到新翼接受照顧,接著一個星期里,本才住在醫院里,努力做一個智力普通的好孩子,像在大機構里工作一樣,表現不能太好,那會引起疑竇,可是也不能太差,以免上頭增嫌,寶貴的中庸之道又一次派上用場。

再次做回一個孩子!真正難以想象,不可思議。

小手、小腳、小身子,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走好久才到走廊底。

本才統共忘記做一個孩子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一切苦與樂回來了。

因不用負任何責任,生活真正輕松,每日只認認生字玩幾個游戲已算一天。

加樂簡單無求的思緒影響了她,這幾天她過得很舒服。

但是本才渴望見到自己的身體。

機會終于來了。

下午,看護問她︰「你記得楊小姐嗎?」

本才連忙點頭。

「楊小姐當天進火場救你,不幸被泥灰活埋,背脊燒傷,經過搶救,傷勢倒是無礙,但是卻一直昏迷,沒有蘇醒,你願意去見她嗎?」

本才一顆心突突跳起來,忙不迭點點頭。

她取餅紙與筆,努力寫出「我是楊本才」交給看護。

字體因為手肌肉運用欠佳,歪歪斜斜。

看護一看,笑了,「寫得很好。」

本才嘆口氣。

看護叮囑她︰「見了楊小姐,不準打擾她睡覺。」

她領著本才到醫院另一翼去。

本才緊張得面色煞白。

來到病房附近,看護與看護打招呼。

「小加樂怎麼樣?」

「听話得叫人心酸,你的病人呢?」

「老樣子,等待奇跡出現。」

「我帶加樂來看她,希望喚醒她知覺。」

「熟人都來過了。」

本才心里叫︰馬柏亮呢,馬柏亮來過沒有?

病房門輕輕打開。

本才向里邊張望,因身型矮小,什麼都看不見,她輕輕走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禁張大了嘴。

她知道萬萬不能叫出來,否則前功盡棄,又要被關起來,打針吃藥,昏昏沉沉睡上幾天。

她靜靜走到床邊。

楊本才看到自己睡在床上。

因為背脊燒傷,她俯睡,臉朝下,鼻孔喉嚨都插著管子,雙目半開半閉,敷著濕棉布,啊可怕,這明明是個植物人。

看到自己這個情形,不禁傷心起來,她輕輕撫模自己的手。

看護在一旁說︰「試叫叫楊小姐。」

本才在喉頭里咕嚕著叫︰「楊小姐。」

「很好,很好,加樂,在她耳邊說︰‘加樂來看你’。」

本才嗚咽地輕輕說︰「我,我怎麼變成這樣了。」

就在這個時候,湯老師緊張地進來,「加樂反應如何?」

看護答︰「很好,與常兒無異。」

「對,加樂像是真正蘇醒了。」

「楊小姐若果知道,一定很高興。」

湯老師不回答,低下了頭。

有人敲了敲病房門。

本才第一個抬起頭來︰呵是馬柏亮。

他真的來了,本才有點高興。

只見馬柏亮略為憔悴緊張,同湯老師頷首,與醫生談了起來。

他看上去充滿憂慮,本才不由得感動,只見他把帶來的玫瑰花插好,端一張椅子,坐到窗邊,像是預備逗留一段時間。

本才輕輕走過去,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馬柏亮轉過頭來,「是你?」

本才點點頭。

「你無恙?」

本才點點頭。

馬柏亮嘆口氣,「是天意嗎,本才卻可能永遠不再醒來。」

醫生在旁听見了,輕輕說︰「永不說永不。」

馬柏亮頹然說︰「是這千萬分之一的希望最折磨人。」

醫生不語,檢查後走出病房。

湯老師在房外與看護不知商談什麼。

房內只剩本才與馬柏亮兩個人。

柏亮輕輕撫模本才頭發,「這一等,可會超過一百年?」

本才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苦笑。

馬柏亮說下去︰「我一直不了解本才,也不認同她所作所為。」

本才正想設法與他相認,听到他這樣剖白,不禁呆住。

「她是丟下塵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與猿猴作伴的那種人。」

本才沒好氣,她才不會那樣偉大,人家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她不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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