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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樓 第25頁

作者︰亦舒

"你可願意從頭開始?"

宦楣抬起頭來,"從哪一方面說?"

"與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城市長住,我們會得到快樂。"

宦楣微笑,"帶著我可憐的母親?"

"這不過是細節問題,必定可以解決。"

"我不想跟一個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對生意沒有興趣,听說你對父兄的本行全無認識。"

"眼不見為淨,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讓我知道了。"

"這是鄧宗平灌輸你的正義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並看不起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他也不喜歡你,你倆扯平了。"

"眉豆,你考慮一下,讓我照顧你,你會幸福。"

"上游,你們都沒有想到,也許這也是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你這個倔強的女子。"

"這點,你與鄧宗平的意見相仿。"

"是嗎,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宦楣低下頭,"我不再關心這些問題,上游,我想見一見家父,他病了。"

聶上游沒有回答。

餅一會兒他說︰"你總是出難題給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沒有辦法,這件事上,鄧宗平幫不了忙,她低下頭,"我十分疲倦,請送我回去。"

車子就在樓下。

到達祖屋,宦楣用鎖匙啟門,她听得母親問︰"毛豆,可是你回來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麼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間一看,燈還亮著,人去樓空。

她轉頭說︰"宦暉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來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樣子,隔一會兒說︰"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問。

"這沒有你的事,你也應該為自己打算,犯不著守在家中。"

宦楣不語。

"你看小蓉到處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樣的出去吃喝玩樂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為我?宦楣,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

"一時間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視女兒半晌,"什麼地方有快樂就去什麼地方。"

宦楣推母親進房,"還沒天亮,還有一覺好睡。"

這一覺睡醒,屋里就只剩她們母女兩人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宦楣只覺得左胸上如針刺般痛,猛然自夢中醒,月兌聲叫︰"父親!"

她跳下床往房門走去,一頭撞在牆上,咚地一聲,額角上連油皮都月兌去,痛得她落淚,原來她還記著大宅里房門的方位。

夢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會習慣。

宦楣用力揉著額角,人倒是痛醒了。

鄧宗平與她母親在客廳談話。現在她私人活動面積驟減,一推門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聲音。

鄧宗平說︰"……不會的,伯母。"

"我決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這樣,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親的話,不知怎地,背脊涼颼颼,只覺不安。

宗平一抬頭,看見宦楣,連忙站起來。

宦太太說︰"你們慢慢談,我出去一會兒。"

"母親,你去哪兒?"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見有女佣陪著,只得任由母親出門。

她轉過身來,"客廳或房間,只有兩個地方任擇。"

"那多好,終于同每一戶人家一樣了。"

宗平聲音里雖然沒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樣覺得難堪。

"據我所知,艾小姐已經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經掌握線索,你有沒有發覺,自今日起,門外已經撤消監視。"

"宗平,你從來不肯給我一點點好消息。"

"眉豆,事實如此。"

"你太沒有人情味。"

鄧宗平側起耳朵,"你房內的電話在響。"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內去听,一顆心幾乎自喉嚨里跳出來。

聶上游的聲音︰"你現在馬上出門,乘車到山頂纜車總站等我。"

宦楣取餅外套,對鄧宗平︰"請送我到山頂去。"

宗平看著她不動。

"宗平。"

"伯母說得對,他們利用你這個弱點,指使你像一只沒頭蒼蠅似亂撲,根本不予你機會適應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話,坐下來,以不變應萬變。"

宦楣嘆一口氣,拉開門下樓去叫街車。

宗平卻又在她身後追上來。

兩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大霧彌漫,視野不足兩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纜車站。

"眉豆。"

她猛然轉身,只看見聶上游的上身,他雙腿被霧遮蓋。

"是什麼消息?"她迎上去。

白霧被她推開,又在他倆四周合攏,整個山頂,仿佛只剩下兩個人。

聶上游臉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罷在這個時候,鄧宗平撥開濃霧趕上來,低聲喝道︰"放開她。"

聶上游雙目炯炯,瞪著他的敵人。

"你一手安排這個困境,"鄧宗平指著他,"陷害宦興波父子,牽著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聶上游冷冷看著他。

鄧宗平一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月兌聶君握著宦楣的手。

聶上游本能反擊,反手推向鄧宗平,使對方退後三步,然後順手把宦楣拉至身後。

鄧宗平叫出來,"眉豆,過來,不要受他威脅。"

宦楣忍無可忍,"兩位先生,請給我一點面子。"

霧大濕重,三個人的臉面上已經凝著水珠。

宦楣說︰"請你倆稍加控制。"

鄧宗平仍然指著聶上游,"有話快說。"

聶君非常諷刺地說︰"鄧先生,這里不是三號法庭。"

鄧君自有他答復︰"我遲早將你這種人繩之于法。"

"夠了夠了,"宦楣懇求,"到底是什麼消息?"

聶上游看著他,"你願意讓他知道?"

"是。"

"好,眉豆,請你節哀順變,宦興波先生已于三小時前病逝異鄉。"

連鄧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猶如挨了重擊,退後一步,腳步飄浮。

聶上游扶著她,低頭無言。

宦興波最後一句話是"我罪不至此",聶君不敢告訴宦楣。

餅了半晌,宦楣像是緩過氣來,輕輕問道︰"他有沒有痛苦?"

"沒有,彌留時間很短。"

"有沒有要求見他的親人?"

聶上游搖頭。

宦楣抬起頭,非常困惑,"但是父親一向最愛我們。"

聶上游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宦楣仍然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冷。"

鄧宗平恢復鎮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沒有听見,又問聶上游︰"他真因病餅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鄧宗平冷冷說︰"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話,他會仍然健存。"

聶上游臉上浮起一層黑氣。

鄧宗平自喉底哼出來︰"請記往自古邪不勝正,眉豆,我們走。"

眉豆忽然甩開他的手。

"你們走,我要在這里多留一會兒。"

她走向霧里,冉冉消失在白霧中。

宦楣忽然之間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認,一切都是事實,這不是一個噩夢,她不會醒來,她要活下去。

真沒想到沒有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原本以為他會為女兒主持婚禮,還有,再為女兒的女兒主持婚禮,最後在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陪伴下壽終正寢。

有些人的生命劇本猶如一本寫壞了的小說,上半部開始得轟轟烈烈,引人入勝,滿以為不知有多少豐富奇趣的情節要跟著出場,但沒有,到後來,銷聲匿跡,嗚咽一聲,就告結束。

宦楣靠在水門汀欄桿上,想到父親,神色溫柔而淒愴。

她不記得他有什麼特別嗜好,他惟一興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對生活要求也並不高,成功的時候,他會有極短一刻的躊躇滿志,最多三兩個小時以後,他又再去為下一個計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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