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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33頁

作者︰亦舒

我立刻說︰「這個女兒,不是為你養育的。」

他沉默一會兒,「之俊,我又說錯話,對不起。」

我與他步出電梯。

他嘆口氣,「要你原諒我,也畢竟難一點。」

「不,我從未責怪過你,又何須原諒你?」說我古老,他比我更糾纏不清。

他也發覺這一點,尷尬地把手插入口袋中,「我笨,之俊,你別見怪。」他很怕得罪我。

我們找間好的咖啡廳坐下來。

棒壁台子坐著個女青年,牛仔褲大球衣,一只布袋掛在椅背上,相貌很平凡,聲音很洪亮,正在教育她對面的小男生,那男的大約剛送完文件下班,一杯咖啡已喝干,很疲倦地看著女友,听她訓導。

她正在說︰「到了那邊……」

我嚇一跳,連忙向英某投過去一眼角色,表示要換位子。

他這次倒很機靈,跟我到另一角落去。

這次比較好,鄰座是一個金發洋人與一混血女郎,那女孩美得像朵玫瑰花,兩人情意綿綿的在喝白酒,看著很舒服。

女青年的聲音仍傳過來,不過低許多。我與英氏還不知如何開口,她已說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但她不肯定烈士為何犧牲,問那後生,「是打日本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男孩被她震呆,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叫過去,是打慈禧,小姐。

原以為這種夸張的文藝憤怒青年已經過時消失,誰知還有孤本。

「……會不會好一點?」英念智不知說了什麼。」

「嗯?」我看著他。

「把過去的不快說出來,會不會好過一點?」

「什麼不快?」我反問。

「我都不知你怎麼千辛萬苦才把陶陶帶大。」

我微笑,「看過苦情戲沒有?賣肉養孤兒,陶陶就是那樣大的。」

他很吃驚,「之俊,你怎麼可以拿自身來開這種玩笑?」

我聳聳肩。

「我落伍了,之俊。」他不安地說。

英念智不安地說︰「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新潮作風。」

「我算新?陶陶認為我古老石山。」

「陶陶的確站在時代的尖端。」他亦承認,「我都沒見過似她那樣的女孩,只有在時裝書里看過那種打扮。」

我們這一代女人所向往的,在她那一代,終于都得到了。

「那位葉世球,是她的男朋友?」

「是。」

「听說是著名的公子?」

「是。」

「你不擔心?」

「不。」我說,「年輕女孩子,喜歡挑戰,她們最怕生活沉悶。」

「看得出你們感情很好。」

「我們相愛至深。」

「之俊,我的妻子……」他似有點歉意。

「她不錯,」我說,「她以你為重,她崇拜你,這是很難得的。」

他沉默,慣性地旋轉茶杯。

「之俊,我欠你那麼多……」

「得了得了,事過境遷,提來作甚?」

他再三地說︰「說出來會好一點。」

「不,說出來並不會好一點。」

怎麼搞的,這老土一定要與我上演半生緣。

「我不相信你都忘了。」

「你想知道什麼?」我真佩服自己的耐性。

他又說不上來,只得長長嘆一口氣,從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他終于明白過來,許多金光燦爛的記憶,都禁不起歲月的考驗,褪至灰白。

他同時也知道,我並不恨他,我們之間,已成陌路,無話可說。

憤怒女青年還在發表偉論︰「我希望可以月入萬五元,這樣子開銷才不成問題……」

全間咖啡廳都听到她的宏願。

我說︰「走吧。」

他付了賬。

握過手道再見,他還想說文藝腔,我連忙拍他的肩膀,叫他休息。

我把車開到父親那里去。

他精神不錯,與兒子下棋,每子必悔,贏了罵,輸了也罵,難得的是,父子同樣投入,兩個弟弟紅著脖子同他吵,見到我,強我做公正人。

他忘記了我對于棋藝一竅不通。

我在那里喝了碗蓮藕章魚湯,覺得很甘香。這樣的湯,打死母親她也不會喝。

你不能說我們不堅毅,在疾病死亡陰影的籠罩下,仍然苦中作樂。

那邊父親一疊聲叫我過去。

繼母向兩個兒子使個眼色,他們乖覺地躲開。

我蹲在父親的身邊,听他吩咐。

他問我︰「陶陶怎麼許久不來?」

「她那麼瘋,哪有停下來的一刻。」

「之俊,我是不行的了。」語調異常平靜。

我喉頭干涸。

「棺材本我倒還有,不必擔心。」

我借故問︰「吃了藥沒有?」

「還有些東西留給你。」

我立刻說︰「我不要。」

「你到底是楊家的女兒,怎麼不要?」

「給弟弟。」

他不響。

「爸,如果你真為我好,就把東西留給弟弟。」

「你不要?你已經足夠,不需要我?」

「不是,只是他們比我更需要。答應我。」

他默默想很久,終于點頭。

我噓出一口氣,心中放下大塊石頭。

這間住宅能有多大,不管他們回避在什麼地方,我相信每句話都會傳入他們的耳朵。

我有點支持不住,與活著的人談他死後遺產分配問題,實在太過分,何況這人是我的父親。

「我累了。」他說。

我告辭。

弟弟們一直送我到樓下,雖然不說什麼,也看得出心中是很感激的。

夜涼如水,我拉拉衣襟。每年等我想起要置秋裝的時候,鋪子都大減價了。

陶陶跟世球北上,我裝作看不見。

報上新聞登得很大,圖文並茂,是陶陶穿著牛仔褲球鞋步出羅倫斯時攝得的,圖片說明繪形繪聲,陶陶在數個月間變成都市傳奇女性。

英教授不知有沒有後悔認回這個女兒,他滿以為陶陶是個等他救濟的小可憐吧,三餐不繼,住在本市著名的木屋區中,生病要住鮑立醫院排隊,含著眼淚渴望父愛……

放下報紙我笑出聲來。

我已把繪圖室看作第二個家。什麼事都在這里做,當下折好報紙,便喝手中之紅茶。

自內地來見習的小錢進來問我借工具,順便閑聊幾句。

他感覺到工作的壓力驚人,要學的實在太多,最難受的是寂寞。他結婚才一年,孩子出生沒多久就被派下來,頗受了點相思之苦。

他形容得很好︰「晚上回去,整個人像是空的,很想家人。」

孩子是女兒,因為只能生一個,頗為遺憾。

我不以為然地說︰「此刻男孩與女孩還有什麼分別?不比從前,怕女兒自小嫁到外姓人家去,輕易不得見面,被人虐死也不知道。現在女孩子也什麼都做,又記得家里,我本人喜歡女兒。」

他沖口而出︰「但兒子總是姓錢,女兒嫁出去,就不一樣。」

我瞪著他︰「你的姓氏那麼要緊嗎?」

他有點不好意思。

「你看我們這里,當權的都是女人。」

「是,真的,」小錢說,「這里女性地位真的高。」

我教育他︰「越是文明的社會,女人地位越高,你要好好地疼愛女兒。」

「是是。」他唯唯諾諾。

我笑出來。

小錢借了軟件訕訕地走了。

電話鈴響,我接過︰「楊之俊。」

「楊小姐,我代表鐘斯黃烏頓公司。」對方說。

我一呆,這間公司是著名的獵頭手,專替大機構拉角,挖掘行政專門人材。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那邊的聲音極富魅力,「小姓高,希望楊小姐撥冗與我們談談公事。」

「公事?」

「是,我們受客人委托,指明要楊小姐幫忙。」

「可否先透露一二?」

「可以,我們了解你此刻為華之杰進行一項工程,約莫明年年中才可完工,但剛巧與我委托人的時間配合,所以要預早談合同。」

我的心狂躍。

來了,這一刻終于來臨,苦干多年,終于獲得賞識,我不知如何回答,萬分感慨,鼻子竟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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