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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2頁

作者︰亦舒

母親白我一眼,不出聲。

陶陶有點興致索然,「我此刻就同他去說。」

母親叮囑她,「記得回來吃飯。」

陶陶一陣風似地出門。

我喃喃說︰「青春就是青春,六塊半一件的男裝汗衫,都有本事穿得那麼漂亮。」

「你小時候也一樣呀。」母親捧杯咖啡在我對面坐下,「連我小時候亦何嘗不如此。上海梵皇渡兆豐公園入場要門券,在出口踫到的男人,為了多看我一眼,還不是重新買票入場苞著多跑一轉。」

我笑︰「怕是你往自己臉上貼金吧,這故事我听過多次了。」

母親冷笑一聲,「嘿!我哄你干什麼?」

我喝口咖啡,「以壯聲色。」

「之俊,你少理陶陶的事,她比你小時候有分寸得多。」

我瞪大眼楮,「我怕她行差踏錯。」

「得了,時勢不一樣了,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視為一種經歷,你理她呢!你是她母親,反正你得永遠支持她。」

我問︰「在我小時候,為什麼你沒有此刻這麼明理?」

她理直氣壯地說︰「因為當時我是你的母親。」

我哈哈大笑起來。

「隨她去吧,稍過一陣,陶陶便會發覺喬其奧的不足。」

「喬其奧,活月兌月兌是男妓的名字。」

「之俊,你別過火好不好?」母親勸說。

我長長嘆口氣。

母親改變話題︰「最近生意如何?」

「當然非常清淡,如今破產管理局生意最好。」

「你也賺過一點。那一陣子真的忙得連吃飯工夫都勻不出來。」

「都是葉伯伯的功勞。」

「難得他相信你,作了保人,把整幢寫字樓交給你裝修。」

我用手撐著頭,「還找了建築師來替我撐腰……他一直說他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

母親點著一枝煙,吸一口,不出聲。

我為自己添杯黑咖啡,笑說︰「其實我差點成為他的女兒,世事最奇妙,當時如果你跟葉伯伯先一年來香港,就好了。」

母親噴出一股香煙,「是你外婆呀,同我說‘你前腳出去跟葉成秋,我後腳跳樓’,叫我嫁楊元章,嘿,你看,我自己挑的人好呢,還是她挑的人好?所以,你對陶陶,不必太過限制。」

「但那個喬其奧,叫我拿性命財產來擔保,我都說他不是像有出息的樣子。」我憤慨地說。

「你外婆當年也這麼數落葉成秋。」母親說,「跟你說的時勢不一樣了。你瞧瞧近年來走紅的喜劇小生,就明白了。」

我被她說得笑了起來。

「你怎麼不為你自己著想呢?找個對象,還來得及。」

「這個說法已不合時宜。」

「你總得有人照顧。」

「你應該比我更知道,不是每個男人都似葉成秋。」弄得不好,女人照顧男人一輩子,他肯被女人照顧而又心懷感激的,已算是好男人,有些男人一邊靠女人一邊還要心有不甘,非常難養。

我說︰「我幫你洗杯子。」

「明天你父親生日,」母親說,「你同陶陶去一趟。」

我說︰「陶陶不必去了,她一去關系就復雜。」

「你父親頂喜歡陶陶。他對我不好,對你仍然是不錯的。」母親說。

這是真的。當年他已經很拮據,但仍然拿錢出來資助我開店。我猶豫。

「他喜歡吃鮮的東西,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替他買一點去。還有,酒呢,要好一點的威士忌,白蘭地他講是廣東人吃的,討了廣東老婆,仍不能隨鄉入俗,算什麼好漢!」

母親的口氣,一半怨,一半恨,仍帶著太多的感情,在這方面,我比她爽快得多了。

我這輩子只打算記得兩個人的生日︰自己的,與陶陶的。

待我收拾好杯子出來,母親不知沉緬在什麼回憶中。

我拍拍她手,「你若戒了煙,皮膚還可以好一點。」

「好得過你爹?上次看到他,他可比電視上頭戴水手帽子充後生的中生要登樣得多。」

案親是那個樣子,永恆的聖約翰大學一年生,天塌下來,時代變了,地下鐵路早通了車,快餐店里擠滿吃漢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樣子,頭發蠟得晶光亮,西裝筆挺,用名貴手帕,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夏天規定要吃冷面,藥芹拌豆干絲,醉雞。

陶陶最討厭這三樣菜。

陶陶亦討厭她兩個舅舅。

是,舅舅是父親跟後妻生的兩個男孩,年紀同陶陶差不多的。

母親說︰「那廣東女人也不好過,當初以為揀到什麼寶貨,誰知他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佣人也辭掉,廣東女人只得兼任老媽子,服侍他豈是容易?又沒有工作,坐食山崩,」母親嗤的一聲笑出來,「我應該說,山早已崩了。」

我轉頭說︰「到現在就不該有狹窄的鄉土觀念了,這根本是廣東人的地方。」

母親惱怒,「你老幫著他,你怎麼不站在我這一邊?」

我賠笑。母親仍然愛使小性子,自小寵壞了,一直拒絕沾染紅塵。

說也奇怪,母親也歷劫過抗戰,也見過金元券貶值,也逃過難,總還是嬌滴滴,歷史是歷史,她是她。

反而我,匆匆十多年,帶著三分感慨,七分無奈,中年情懷畢露,化為灰燼,一切看開了。

或許陶陶並不這麼想。

或許陶陶會暗笑︰「看開,還會對喬其奧抱這樣的偏見?」

我微笑。

母親說︰「笑好了,笑我這個老太婆嘛!」

「你有葉伯伯幫你,」我說,「這還不夠?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母親不響。

我說︰「陶陶今年中學畢業,本市兩間大學呢,她是考不上了。送她出去,一則太貴,二則不舍得。留下她呢,又怕她吊兒郎當,不務正業。你看怎麼辦?」

「總得送她出去。」

「到了外國,不知瘋得怎麼樣。」

「要賭一記的。」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陶陶開門進來,身邊跟著她的男朋友喬其奧。

這男孩子並不丑,你甚至可以說他是英俊的,但我卻一直覺得他對陶陶有不良企圖。

我頓時沉下面孔,她帶他上來干什麼?

反而是母親,迎上前去打招呼。

陶陶連忙介紹,「這是我外婆,你沒見過,外婆,這是喬其奧卡斯杜。」

炎黃子孫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雜種夾在一道,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氣塞住,演繹在面孔上,一雙眼楮不肯對這個年輕人正視,只是斜斜瞟著他。

「媽媽,你是見過喬其奧的。」

這小子先看著我母親說︰「沒想到陶陶的外婆這麼年輕,她一直說她有個全世界最年輕的外婆,我也一直有心理準備,不過今日見了面,還是大吃一驚。」

母親只得接受奉承。

喬其奧又對我說︰「不,陶陶的母親更年輕,許多這樣年紀的女性還在找男朋友呢!」

陶陶似乎很欣賞喬其奧這張油嘴。

他伸出曬得金棕的手臂,便與我們大力握手。

陶陶推他一下,「你同我母親說呀!」

他駕輕就熟地提出要求︰「我要與陶陶到菲律賓去。」

我也很坦白直爽,甚至不失為愉快地答︰「不可以。」

陶陶笑說︰「是不是?我同你說過。」

我趕緊把陶陶拉在我身邊,看牢我的敵人,怕他撲過來。

「伯母。」

「你可以叫我楊小姐,」我說,「左一聲伯母右一聲伯母,我什麼地方都不用去了。」

他尷尬地解釋,「我們這次去是應廣告公司聘請,一大堆人……」

「不可以,」我說,「陶陶還未滿十八歲,她沒有護照,我想我們不用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你應當很高興我仍讓你與陶陶出去看戲跳舞。」

我聲音嚴厲起來,倒像是個老校長。

喬其奧露出訝異的神色來,這小子,沒想到我這麼古板吧,且毫不掩飾對他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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