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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羅 第15頁

作者︰亦舒

他叫來了飲料,我與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問︰「噯,傻大個兒,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與人家比?」

這老小子,連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無慕容瑯這個致命傷,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兒,如果你不介意,將你的故事說來給我听听。」

「我?我的故事很簡單。」

「我生在一個中等人口的家庭里,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親第六個妻子所生,是哲特兒家族唯一承繼人。」哲特兒說。

我的天,我瞪著他,這叫中等人口?

「父親將我放洋念書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難怪慕容瑯要生你氣,現代女人不喜作妾,這點你也不明白?」

「你听我說下去呀,喬兄,我十八歲那年成親,廿一歲留學,妻子為我生了三個男孩子——」

「嘩,」我又打斷地,「原來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麼資格追求慕容瑯呀?」

他不理我,自顧自說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歐美名醫,醫治經年,終告不治,與世長辭,我做了鰥夫——」

「啊。」我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鰥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過一輩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瑯,真是前世的一筆債。」他太息,一邊輕輕啜飲著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蘭地。

太曲折離奇了。

「後來怎麼樣?」

「後來?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顧三個孩子,一顆心懸在慕容瑯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過了三年。」他苦笑。

「阿瑯一直拒絕你嗎?」我問。

他欲語還休。

我不想逼他說出來,改變話題,「孩子們很大了吧?」

「大兒已經十二歲了。」他興致勃勃的說,「在瑞士寄宿讀書。」

我與他圍著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馬上有侍男來替我們按摩。他把兒子的照片給我看,哲特兒的驕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們英俊可人,穿著西服,一式樣的大眼楮。

大個子是個奇人。

我問︰「你看中慕容瑯的什麼呢?」

他抓抓頭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像個小叫化子,長發打結,衣服破爛,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闖到我們牧場里偷雞蛋——多沒出息,在尼泊爾,偷蛋抓住也照樣的打,幾個長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經牧場——唉,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到雞場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純是巧合,就這麼著,待她梳洗完畢,我一見到她的臉,就愛上了她。」

我呆呆的听著。

「當時慕容瑯患一種癬,我長期雇醫生跟她治,她住在我們近喜馬拉雅山麓的別墅里,那里空氣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設備又好,根本與往瑞士聖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兒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大個子整個人投入他與慕容瑯的過去中,眼楮發出異樣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戀愛,既亢奮又憂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傾訴。

「我坦白的告訴她,我愛上了她,她嚴詞拒絕我,並且要離開我。在這當兒,我的小兒子與她發生濃厚的感情,恰巧這孩子患病,她為孩子多留了半載時光,我每天都從波曼城趕回去看她,待她猶如一個公主,傾我所有的來愛她,但是她不為所動。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終于我惱怒了,沒收她的護照,將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讓她離我半步,亦不給她現鈔,叫她插翅難飛——」

「大個兒,」我搖搖頭,「你錯了,女人最恨強權霸道。」

「現在我亦已知錯。」

「她是怎麼逃出來的呢?」

「我的小兒愛她,他幫她。」

我覺得好笑,「你的大兒才十二歲,小兒又有多大?懂得愛美貌姑娘?」

「才六歲哪。」大個子沮喪的說道。

我只好咧開嘴笑,慕容瑯也是曼陀羅。

哲特兒說︰「他幫她偷護照,幫她逃出大門,事後三天我才發覺哪。」

「那麼久才發覺?」我說。

「因為慕容瑯預先將聲音錄音,由我小兒不斷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門她就罵那幾句話,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經溜之大吉,我只好趕緊去追,幸虧一路都是我家管轄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極是危險,將她趕絕了叫我怎麼獨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場堡人及保鏢四圍搜索,誰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這時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喬兄,多多打擾。」

我听得目眩神馳。

婀娜要寫小說,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說。

「我那小兒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頻頻呼喚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媽媽。」

我起疑,「你妻子與小兒患什麼病?」

「血癌哪。」

「啊。」我驚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瑯回去見小兒一面。」

我義憤填鷹,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兒,我一直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是跟慕容瑯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兒,包在我身上。」

大個子搖搖頭,「女人心,海底針。」

我既好氣又好關「你哪兒學來的,把中國成語一套套地運用,告訴你,我撈針是撈定了。」

「喬兄,那麼這件事算是交給你了。」

我听了他這句話一呆,交給我?好,我就接下來,我眯著眼楮看大個子,不久之前,荊軻兄也是這樣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來,結果風蕭蕭兮易水寒,後來就沒回來,這整件事是否一個圈套呢?

大個子一臉的純樸,也許我是過疑了,他做生意或許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個敗將,能幫他就幫他吧。

我說︰「好,哲特兒,這件事交給我。」

他听過松下一口氣,一轉身,「颶」地自身邊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閃閃,我「唉呀」一聲,跳後三步,這小子,又會怎地?嚇死人。

「喬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機,不如歃血為盟,結為兄弟。」

我顫聲道︰「你,你少開這種玩笑,快把它收起來,你怎麼一身是刀?」

「喬兄——」

「我怕痛,又怕見血,你少提這種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華道夫酒店的豪華套房。

真虧他想得出來,趕明兒還建議兩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麼玩意兒,為朋友,動動嘴皮子做個說客,或是掏腰包請吃飯都可以,動刀動槍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漢。

我把瑯約到大都會美術館。

我倆坐在倫勃朗的名畫《亞里士多德在荷馬的頭像前沉思》前,談正經事。

我說道︰「今天我見到慕容公子。」

「誰?」

「慕容玨,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瑯低著頭,「二哥。」

「我又送大個子回酒店,人家什麼都對我說了,對我交心。」

「呵。」她有點懼怕,顯然是心虛。

我氣,「人家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沒有他把你揀回來,你仍是滿身癬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頭。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麼?」

瑯幾乎哭出來,「我並不嫌他,可是我無法愛他。」

我冷笑,「那麼至少也顧到恩情,他小兒患上不治之癥,你也該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說過,求他把小兒送到瑞士或美國治療,我願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爾,他在本國的勢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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