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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歡如夢 第6頁

作者︰亦舒

「詭計!」楚明明睜圓了雙眼,「我你都上當了!」

我倆面面相覷,忽然兩個人一起叫起來︰「瑪莉!莊!」

應聲出來的只是他們的女佣人,笑眯眯的說︰「先生太太出去看電影了,稍後回來,兩位請留下便飯。」

「有這種事,看我揍不揍莊!」我怪叫。

「我非得罵瑪莉不可!」她也氣鼓鼓的說︰「不該作弄我。」

「對!」我說︰「我要等他們回來。」

「太尷尬了。」她坐在地下,盤起了腿。

我看著她,心里想,難怪這麼秀氣驕氣,原來不是個普通女孩子,是個畫家,一身打扮就清爽得很,如今生了氣,一臉嬌嗔,更是可愛,這麼年輕就成了名,也不容易了,難怪她一開口就問我喜不喜歡畫。

我看過她的畫,算是不錯的,倒不是胡來,專家給她的評價很高。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你,今天你受委曲了。」

「不關你事,」她笑,「是瑪莉,她一直要為我介紹男朋友,我拒絕得次數多了,她才出這個詭計。」

「你沒有男朋友?」我問。

「沒有。」她聳聳肩。

我說︰「他們也一直想我早點結婚,所以才想出了這麼一個法子,真是滑稽。」我也只好笑了。

她說︰「我肚子餓了,我們吃飯吧,不吃白不吃。」

「好的。」我拉開椅子給她坐。

她說︰「我沒想到你這麼年輕,我倒是喜歡你的小說,常常看的。」

我想起剛才簽名送書的一幕,耳根都辣辣的紅了起來。

她很大方,「真的,我常听人家說起你,姜強如何如何,沒想到今天見著你了,難得你穿衣服也隨便,就像我,瑪莉昨天上我家去,一定叫我穿得華麗一點,我才不听她的呢!」她說。

瑪莉也真有一手,對她對我都說一樣的話。如今把我們困在這里,他倆倒看電影去了。

我們胃口很好,各吃了兩碗飯,菜美味得很。

楚明明是個極可愛的女孩子,很值得做朋友的,她輕松活潑中帶點雍容的氣派,這女孩子太不普通,最好是不做作,與她一席話下來,我的氣就消了很多。

不是馮莉出這種詭計,我一定不肯來,不來又焉能認識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看來還要感激瑪莉才是。

楚明明問我︰「寫小說很辛苦吧?」

「哪里,」我說︰「亂涂的。倒是畫畫很難。」

「不過是興趣。」

「如果你不嫌我,幾時我替你寫畫評。」我笑說。

「太好了,我替你畫封面好不好?只是畫得不好。」

我大喜過望,「求之不得呃,我正為新書封面煩惱,沒想到來了救星。」

她也笑了,「老實話,我也想找個人為我吹一下,你知道這年頭……不過你名氣太大,實在不敢當。」

她一笑就側頭,那烏黑的頭發美麗地垂了下來,又做著手勢,腕上的手鐲叮叮作響,笑臉生風,眼楮要神采飛揚,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風景。

我呆住了。

我明白瑪莉的用意了,終于有一天,我會踫見我心目中的女孩子,這個不是嗎?

她說︰「老實講,他們如果說介紹名作家給我做朋友,我是一定不肯來的,我現在不生氣了,我發覺你不是一般人口中的‘名作家’。」

我忍住笑,「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

「因為我一點也不名。」

她笑,「你也太謙虛了。」

就在這個時候,莊兩夫妻回來啦,一進門也不說什麼,只是笑盈盈的看著我們兩個人。

我想說話,咳嗽了一聲,說不出,只是笑。看楚明明,她也在笑,大家都沒話說。

莊說︰「很好,我還以為一回來就得捱揍呢。」

我又咳嗽一聲。

瑪莉笑,「怎麼好意思?看!飯也吃了咱們的,說話也說了半天了,坐在咱們的沙發上,兩個人也成了朋友,再找咱們的碴,還有良心嗎?」

我更說不出話了。

明明抗議;「……怎麼作弄我們呢?」

「唉,兩個藝術家,你們的脾氣太難搞了,不這樣,你們肯見面?這個詭計,還是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

我說︰「我早就懷疑,瑪莉哪來的妹妹?我听也沒听提起過。」

「怎麼沒有?」瑪莉說︰「明明就像我妹妹一樣,我們脾氣也差不多。」

我說︰「還逗我開心了半天,還以為真有這麼一個痴心讀者,卻跑出來一個畫家。」

楚明明連忙說︰「我的確是你的讀者,看過你的書。」

瑪莉說︰「好啦好啦!別多說啦,我們出去走走如何?至少你們兩位得作東請我們跳舞吧?」

「一定一定。」我說︰「我們現在就走。」

楚明明看看我,笑了。

我也笑了。

天下最高興的,莫比如意,今天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皆大歡喜,事情進行得這麼漂亮開心。

多謝莊與瑪莉這個詭計。

他們的目的終于達到了。

餅去

媚想了三天三夜,終于決定嫁給何鴻錦。

我听到這個消息,呆在那里。

我找了她出來,問她︰「消息是真的嗎?」

她點點頭,「是真的,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心如刀割,問她,「媚媚,為什麼?為什麼要嫁他為填房?他的孩子還比你大,他除了錢還能給你什麼?你想清楚了?」

她側著頭,「我想清楚了。」清麗的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

「媚媚,我是有前途的,你跟著我不會吃苦,我已經升職了——」

「是,」她緩緩的代我說下去,「你升職了,從四千塊月薪升到六千多,那筆薪水你要用來供養母親與成家立室,還有一個嫁不出去但于你有恩的姊姊要同住,家棟,我不是對你沒信心,只是人生那麼短,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如此有限,我不想將時間用在等待方面。」

「你是嫌我窮。」

「是的,」她微笑帶著無限的苦澀,「我窮怕了,自小住在狹窄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著床,兄弟姊妹人軋人,要洗頭也得排隊,母親給你一匙羹洗衣粉,洗下來的水是黑墨墨的,夏天到了,鋪條席子就睡地上,地板是灰色的水門汀,家棟,我窮夠了。」

我說;「可是那些日子已經過去,現在我們兩個人的薪水合起來足夠組織一個小家庭——」

「我不要下了班再去買菜,帶著倦容回家起油鍋煮兩菜一湯,生生世世等著老板的青睞駕臨到我身上,我真的畏懼清晨按熄鬧鐘趕公路車那種生活,家棟,我也不會快樂,我已經決定了。」

我失望襲胸,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忍不住哭出來。

「家棟——」她動容了。

四年,我們走了四年,卻敵不過金錢六個月來的攻勢。

我將我的臉埋在她的手中。

我不怪她,我真的不怪她。

錢,許多的錢,誰能抵抗這樣的引誘?何況何氏尊重她,要正式與她結婚。

象她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只要略為打扮一下,穿上華服,坐在勞斯萊斯里,跟千金小姐有什麼分別?還不是同樣的矜貴?

回到家中,我澈夜失眠,睡到半夜三四點起床找水喝,姊姊也沒睡,她坐在客廳里。

我根本不想回到床上,握著冷開水杯子,坐在她對面,杯子握久了,變得暖和。

姊姊問︰「媚媚要嫁何鴻錦了?」

「你怎麼知道?」

「本市最大的新聞,誰不知道?」

我不說什麼。秋老虎的季節,夜間還澳熱得很,我的額角直冒汗。

「敗在何某的手中,你也沒得怨了,家棟,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換了是我,我也不會放棄。」

我仍然不出聲。

「你知道何家的財富,不只是一只鑽戒,一間樓宇那麼簡單……而你,你拖著母親與姊姊這兩個包袱,你還能起飛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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