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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 第14頁

作者︰亦舒

她母親見她額露青筋,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禁有點顧忌,「你想干什麼?」

日朗把門重重下鎖,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腕,坐倒在沙發上。

「你在搞什麼鬼,放開我,放開我。」

「你為什麼偷進我的家,你為什麼不住騷擾我?」

「你是我女兒,竟把母親當外人——」忽然之間,她打個呵欠,聲音微弱下去。

日朗抓著母親的手扣得更緊,原來只要握住對方的肢體,也一樣有效,這次可與母親共游舊時舊地。

日朗也漸漸疲倦,墮入夢鄉。

她們看不見自己。

假如看得見的話,會發覺母女同時靠在沙發上,頭踫頭,手拉手,臉色詳和,臉盤子不知多麼相像,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們不知多相親相愛。

在夢中,日朗又走向那條走廊。

四周圍漆黑,日朗只听得母親在她身後喃喃咒罵。

不知恁地,日朗並沒有松開她的手,她似怕失去她。

她勸母親︰「老太太,你也罵得累了,休息休息吧。」

「這是什麼地方?」

「一會兒你便曉得。」

眼前忽然一亮。

日朗本能地伸手去擋一擋。

餅一會兒,她才看清楚所在地。

那是一間狹小的房間,一名少婦正蹲在地下替一個小女孩沐浴,一看便知道環境不好,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所以沒有私人浴室。

只听得母親驚呼︰「哎呀。」

她認出了自己。

日朗也幾乎大叫,因為她看到那少婦雙目中充滿憐愛,手勢是那樣輕柔,顯然當孩子如珠如寶。

那三兩歲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日朗了。

圓而扁的臉,濃密頭發,咭咭咯咯,享受著沐浴之樂,小手拍打著水,濺起的水珠落在母親的身上,她「哈哈」地笑。

日朗呆視自己,呵,來對了,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誰說她沒有值得重溫的舊夢?

焦日朗,你老大了,你記性差了,你怎麼可以說你沒過過好日子?

只見母親小心地抱她出來,輕輕擦干她身體,替她穿上小小衣褲,梳好頭發,放她在床上,彎下腰,抹干地下,把洗澡盆端出去倒水。

這一連串動作極具吃力辛苦,然而日朗清清楚楚看到母親臉上含著笑,一點兒不嫌勞累。

日朗吞一口涎沫,這是她母親的真面目?

不能說她不愛女兒呀。

半晌,她回來了。

把日朗抱坐在膝蓋上,取餅一本小書,講起故事來。

小小日朗听得很滿意,不住加插問題,听到精彩處拍手。

然而,她累了,歪在母親身上睡著。

小小手腳胖胖,十足一只洋女圭女圭。

日朗落下淚來,噫,到底是誰辜負了誰,誰逼使她們變得反目為仇?

母親仍然沒有放下女兒,摟在懷中,輕輕說︰「不要緊,我會找到工作,我會支付生活費,我們母女會支撐下去……」聲音越來越微弱,顯然一點兒信心也無,听了叫人心酸。

日朗落下淚來。

生活對有些人何其厚待,不勞而獲是家常便飯,少勞多得全屬正常,不然就叫吃苦,抱怨不已。

生活折磨著她母親。

日朗听得母親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怎麼會在這里?這是一場夢?」

日朗幽幽呼出一口氣。

「母親,我們該走了。」

「走到哪里去?」

「回到現實世界去。」

日朗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對母女一眼,她們是相愛的,那年輕的母親打算獨自奮斗養大女兒,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母親。

日後發生些什麼已經不重要。

日朗與母親走出那間房間。

她倆是同時醒來的。

日朗發覺母親壓著她一條手臂,有點酸痛。

天剛剛亮,看看時鐘,是六點一刻。

她母親揉著眼,「我怎麼會在這里睡著?」接著「哎呀」一聲,「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自己回到極年輕的時候,才二十二歲,六親無靠,你才那麼一丁點兒大……」她用手掩著臉,「呵,是怎麼熬過來的?!」

日朗輕輕答︰「一天一天那樣挨日子。」

母親松口氣,「幸虧都過去了。」

母女之間那種緊張氣氛忽然消除。

「那個夢境實在太清晰,完全像是真的。」

「我只有一個問題︰親友都到哪里去了?照說你有父母弟兄姐妹,我生父也有父母兄弟姐妹,為何都沒有拔刀相助?」

日朗的母親一怔,忽然笑起來,笑得眼角滴下淚水,用手指擦去。

「呵,」她說,「誰會把時間精力愛心浪費在我身上,你還小,沒見到我母親那厭惡的神色。」

「我外婆?不是說,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嗎?」

「那條橋梁,早就斷了。」

「你竟是那麼寂寞。」

母親疲乏地伸個懶腰,「貧窮才是最適當的形容詞,在感情與物質上,我都是窮命。」

日朗說︰「不不,你還有我。」

她母親又一愕,轉過頭來看著女兒,半晌說︰「你對我也吝嗇,也許不應怪你,我命該如此。」

日朗垂下頭。

「唉,那一覺還不如不睡的好,醒了更累。」

「我送你回家。」

「不用。」母親擺擺手。

日朗堅持。

來到街上,看到天邊一絲魚肚白,月亮還沒有下去,這會是她們母女關系的一線曙光嗎?抑或,一切已經太遲?

母親忽然說︰「停這里,吃碗豆女乃再說。」

日朗把車子胡亂一停,就遵囑與母親蹲在路旁喝起豆漿來。

從來沒喝過那麼美味的飲品,顧不得蓬頭垢面,先享受了再說。

她母親忽然問︰「那日見過的,是你男朋友嗎?」

「八字還都沒有一撇。」

「那麼,岑介仁呢?」

「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第六章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朗對母親,還不如對範立軒那樣坦誠。

是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幫過她吧?在危急關頭,她並沒有救過她,也不予精神支持。

「岑介仁——」

日朗打斷她,「還要再來一碗嗎?」

她母親第一次識趣地住聲,今早已經講得比過去一年還多,還想怎麼樣。

日朗說︰「你到我家來之前,請先通知我一聲,我等你。」

「你把鎖匙換過了。」

日朗不出聲,真悲哀,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我配來的門匙無用。」她仍然不肯認錯。

大抵也沒有不對,小時候,她摟她在懷中,每晚講故事,也已經功過相抵了。

日朗沒頭沒腦地問︰「後來怎麼樣?」

母親居然完全知道她問的是什麼。

「後來我把你寄養在一個保姆家,我去上班。」

「我記得那保姆,她是客家人。」所以日朗會幾句客家話。

保姆懶替日朗穿鞋襪,她記得老是赤足,冬天又不開暖氣,不知恁地,日朗記得她老是傷風,周末母親接她回家,她反而覺得陌生,半夜老是哭,既疲倦又傷心的母親便漸漸疏遠她,時時不再接她回家。

一直到上小學,她才與女兒一起住。那時,鴻溝已經造成,日朗變得沉默寡言。

那時她生父又回家來,天天同母親吵鬧。

半夜時常被摔東西的巨響驚醒,听到父母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沒有一人肯少說一句,各人均理直氣壯,她說她年紀輕輕就什麼都犧牲掉,他則說不知多少有身價的異性可供他選擇……

一夜,日朗自床上起來,很疲倦地對他們說︰「不要吵了好不好?」

她母親給她一個耳刮子,父親披起外套往外跑。

走了還是回來,進進出出,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會失蹤。

終于母親換了門鎖。

是,她母親也換過鎖,好笑是不是?

日朗看看表,不得不暫時中止回憶,「我要上班了。」

「你去吧。」

「你呢?」

母親微微笑,「你管我,我有我的事。」她們一向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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