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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 第5頁

作者︰亦舒

忽然之間,日朗發覺她眼角添了許多細紋,肩膀垮下來,步伐蹣跚。

日朗看著她,就像照鏡子,同是天涯淪落人。

並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歲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連正經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見工,下午找房子住,暫居表姑家中。

兩個星期後,只見親戚面色越來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輩子賴著不走的樣子。

寄人籬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來,開始為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幫他家的孩子補習,替他們買罐頭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這唯一的依靠。

結果十來天之後還是搬走了,實在受不了那種臉色,她拿著行李,站在路邊等街車。不禁笑起來,能淪落到這樣,也就見了底了,不會比這更糟糕,黑暗過後,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會。

一個月之內,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開玩笑,傷口剛結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還不夠痛嗎?

那種二十二歲,不做也罷。

一直到現在,一遇到情緒低落,焦日朗就鼓勵自己︰「這算是什麼?比這難一千倍也熬過來了,現在我躺在這麼舒服的床上,這張床在一間這樣寬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級公寓中,公寓在一個很好的地區;而這個地區坐落在繁華自由的都會里,還有什麼好怨?來,提起勇氣,應付生活。」

這時同事探頭進來打斷她的思潮,「還不下班?天秤座見。」

日朗伸伸酸倦的雙腿。

後來,隔了很久,她听見表姑那個孩子不成才,不願升學,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補習,他居然取出一只鬧鐘,等一小時一到,鈴聲一響,立刻合上書本,要趕走日郎,難怪落得如此下場。

包感慨的是,假使他們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許就永遠不會像今天這般獨立。人總有惰性,有得依靠,誰願意跑出來單人匹馬打天下。

罷想走,電話鈴響。

日朗不得不听。

「日朗?」是她的母親。

是,焦日朗當然也有母親。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筆額外開支。」她每個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過來。」

「這次要三萬塊。」

日朗沉默了一會兒,「不,每個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過一萬,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夠用。」

「我也不夠用,」日朗挺幽默,「錢還是我的呢。」

她母親說︰「兩萬。」

「不要再講了。」

日朗放下電話出門。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門同事訴訴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親隨後就到了。

一進門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親不耐煩地說︰「芝麻綠豆,付現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數現鈔給她。

可是她猶自酸溜溜說︰「你賺得還要多。」

日朗過去,把大門拉開,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們早已離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時髦,裙子在膝蓋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氣才扣得上。

「日朗與我似兩姐妹」她老愛那樣說。

可是無論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覺比她蒼老。

她走了以後,日朗緊守諾言,煮了一鍋中式咖喱雞給立軒吃。

她坐在廚房,把晨曦給的手表月兌下,仔仔細細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傾听,只見表上有幾個把,大抵是作調校時間用。

日朗輕輕按下,二十二歲該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門鐘響了。

她去開門。

來人是範立軒,踢去鞋子,自斟自飲。

「我去給你準備食物,保證辣得你哭。」

自廚房出來,發覺立軒已經順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時計,日朗吃一驚,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見表面上紅色數目字已開始跳動,表示時計正在操作。

日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邊範立軒卻忽然打了一個呵欠,「你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鮮。」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軒,你不問自取。」

「我這就還你,我見好玩——」她又打了一個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連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這里睡一覺。」

「不怕,你放心,我在這里。」

只見範立軒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臉帶微笑,墜入夢中。

日朗呆住,沒想到立軒做了實驗品,她此刻受儀器影響,睡著了,她的靈魂會回到七年半前的一個夏天里去嗎?

醒來時要好好問她。

範立軒呼吸均勻,看樣子在一兩小時中絕對不會醒來。

日朗只得取餅一本小說,挑燈夜讀,每隔一段時間,去看一看立軒。

餅了零時,日朗替她蓋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覺。

那一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兩個女子一覺睡到天亮。

是範立軒先起來。

日朗听見響聲,才掀開被褥,「立軒,立軒!」

立軒在廚房吃咖喱雞。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時計已被除下,擱在茶幾上,她連忙收起它。

立軒看到日朗,馬上說︰「日朗,你那張沙發什麼牌子?睡得舒服極了。」

日明看著她,「有沒有做好夢?」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夢清晰地回到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去,父母為我在家中舉行慶祝會,每一張面孔,每一個細節都像真的一樣,在父母心中,我是獨一無二的瑰寶,他們真愛我。」

「你真幸運。」

「是的,日朗,成年後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麼?今日我將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兩個星期,出外旅行,重頭再來。」

「真是好計劃。」

「還有,咖喱真不錯,可惜不夠辣。」

「慢著,立軒,告訴我,夢境是怎樣開始的?」

「這個夢不比其他的夢,醒來後仍然什麼都記得。開頭的時候,我在一條非常長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後看到有一道門,推開它,原來是我家的客廳,我看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的紗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蠟燭。」

「你看見你自己?」

「是,像一個旁觀者一樣。」

「現場諸人有沒有看到你?」

「沒有。」

「呵,像看電影一樣,你生命過去的電影。」

「不,比電影真實多了,令我深深感動。母親的眼神,親友的關懷,都使我明白過來,我不應自怨自艾。」

「立軒,夢境對你這樣有益有建設性?」

立軒雙眼忽然紅了,淚盈于睫,「真沒想到母親那樣愛我。」

日朗不語,她沒有共鳴。

「去,去梳洗吧。」

「我已經一年沒見她了,」立軒說,「我決定到溫哥華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與立軒一起出門。

一整天,日朗仍在躊躇,要不要利用那時計回到過去?立軒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軒是另外一個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麼東西,好不容易掙扎到今日,把過去全部扔在腦後,再回去?沒有那麼笨。

每天開始,日朗都要灌濃茶,再捧起茶杯,秘書說︰「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進來。」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務實際,愛攝影,極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兩個極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經結婚,對象是名富家女,婚後據說生活幸福。二人不問世事,周游列國,一切費用岳父支持,之後兆平出版了好幾本攝影集,深獲好評。

說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惱怒這個人,還替他慶幸。

雖然久不見面,卻仍是朋友。

「兆平,別來無恙?」

「日朗你好,你怎麼又轉了電話?工作跳來跳去,不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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