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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第20頁

作者︰亦舒

那時,她很年輕很年輕,相信長得也非常非常美。

丈夫問她︰「你怎麼了?」

「我有點不舒服。」

是那個時候,她開始生病。

有一只手搭到如心的肩膀上。

她猛然抬起頭,看到大妹站在身後。

「姐,你還在寫!筆事又不會竄跑逃逸,你干嗎非立時三刻做出來不可,多傷神。」

如心站起來,伸個懶腰。

每次要待寫完一章才知道有多累。

「寫完了沒有?」

「這不是一部完整的小說。」

「那你寫來干什麼?」

小妹也起來了,「寫完後再整理嘛。」

「那多費時。」

「不會比讀大學更費勁啦。」

「真是,這三年下來,我倆就老大了。」

如心笑,妹妹們自有妹妹們的憂慮。

「姐,告訴我們,你除出督促我們讀書還打算怎樣。」

如心又笑,「你倆關心我的前途?」

「父親老說,如不升學,則速速結婚。」

「結婚不可當一件事做,已婚未婚人士均需工作進修。」

大妹點頭,「這是我們的想法,上一代認為結婚表示休止符。」

「已經證明大錯特錯。」

「那姐姐是打算回緣緣齋。」

「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妹笑,「尚未決定。」

「先得把手上這故事交待清楚再說。」

「還需多久?」

「快了,在你們開學後一定可以完成。」

兩個妹妹交換一個眼色,「姐姐,我們想買一部車子——」

如心的心思又回到故事上去,「讓許仲智陪你們去挑一部扎實的好車……」

當日,她見到了許仲智,問他︰「骨灰,怎麼會到了衣露申島?」

沒料到小許回答︰「很簡單。」

如心揚起眉毛,「什麼?」

小許重復一遍,「很簡單,我問過崔碧珊,那是她母親的遺囑,骨灰,送到衣露申島上存放。」

如心微微張大嘴。

「現在衣島換了主人,她意欲把骨灰領回去。」

如心垂下頭。

「你還有什麼問題?」

「有,有,有,」如心說,「為什麼骨灰要放在那麼隱蔽的地方?為什麼黎子中那樣縝密的人,對那盒骨灰沒有妥善的安排?」

「你問得很有道理,也許,他已經忘記了她。」

如心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許仲智承認,「他倆永遠不會忘記對方。」

「讓我們回到衣露申去。」

「你的病全好了嗎?」

「身子已恢復了嗎?」

「真可惜那幾個女孩子對衣島毫無興趣。」

「那多好,無人會同我爭那座島了。」

「你不打算轉讓?」許仲智私底下不願如心住在島上。

「讓它在那里有什麼不好?」

「台灣客人出這個價錢。」

許仲智給如心看一個數目字。

如心動念,「租給他們可好?」

「噯,我去問一問。」

「租金可全部捐到兒童醫院去。」

「你好似特別眷顧兒童。」

如心想一想,「兒童的不幸,大抵不屬于咎由自取類,通常悲劇無端降在他們身上,真正可憐,值得幫忙。」

「你總也要個地方住,這樣吧,拿著那邊的租金來貼補你的房租,有剩才捐出去。」

如心不勝感激,他老是替她著想。

「你放心,我經濟情況良好。」

許仲智也不再避嫌,問道︰「怎麼會?」

「我剛繼承了姑婆一筆遺產。」

「啊,你堪稱繼承專家。」

「是,我自己亦嘖嘖稱奇。」

「你一定很討老人喜歡。」

講得很對,如心個性沉靜,耐性又好,不比同齡女子,欠缺集中能力,一下子精神懶散,目光游離。

不要說是老人,許仲智也很欣賞她這個優點。

「故事月兌稿沒有?」

「差不多了。」

「寫作生涯易,或者不易?」

「自然艱難之至。」

「崔碧珊的請求——」

「她可以隨時到島上取回骨灰。」

「那麼,就明天吧,她們好似極忙,不住自地球一邊趕到另一邊,自一個角落趕到另外一個角落,周而復始,馬不停蹄。」

「這是時髦生活。」

「又不見你如此。」

「我?我根本不合時代節拍。」

「崔碧珊與黎旭芝過幾日就要走了。」

如心笑笑,「我打算返島上休息。」

「我送你。」

「你幾時回公司上班?」

許仲智有點不好意思,「下星期,公司等人用,一直催我。」

如心說︰「像你這般人才,何必在此耽擱,如有意思,不如返大都會找間測量行工作,前程無限。」

許仲智大奇,「如心你怎麼會說出這番話來?」

如心微笑,「可見我也可以十分經濟實惠,實事求是。」

「不不不,我心甘情願在此過比較悠閑的生活,留些時間自用,對我來說,名利並非一切,我並不向往名成利就,凡事最要緊的是高興。」

如心看著許仲智贊賞地微笑。

「我想,我會一輩子做個無甚出息的窮小子。」

如心幾乎沒沖口而出說,「不要緊我有錢」。

幸虧忍得住口。

回到島上,如心很早休息。

這還是她來到島上第一次睡得這麼好。

也許黎子中與苗紅都明白她已經知道了真相,不再來入夢。

但,那真的是真相嗎?

第二天一早就下毛毛雨,如心醒來推開窗望去,只見池畔站著一麗人。

噫,這究竟是夢是真?

那女郎穿著紗籠,長發攏在腦後,身形苗條,如心月兌口叫︰「苗紅!」

苗紅聞聲抬起頭來,向如心笑,「下來呀。」

如心像以往的夢境一樣,往樓下跑。

這次千萬不要叫誰來打斷這個夢才好。

她順利地奔到池畔,心中竊喜,噫,今天真好,沒有人前來把她喚醒。

如心叫苗紅,「到這一邊來。」

細雨打在如心臉上,感覺到絲絲涼意,這夢境一切都像真的一樣,十分清晰。

苗紅繞過來,「如心,你醒了。」

如心抬起頭來,看著苗紅。

她張大了嘴,這哪里是夢境,這是真情況,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苗紅,卻是崔碧珊。

如心發愣。

崔碧珊訝異,「如心,你為什麼失望,你以為我是誰,你又在等誰?」

如心一時說不出話來。

餅一會兒,她為自己失態感到抱歉,崔碧珊穿著時下流行的紗籠圍裙,由西方時裝高手設計。

如心終于說︰「我以為是苗紅。」

崔碧珊說︰「即使我倆相似,你也並無見過她。」

如心笑笑,「我見過她多次,她時時入我夢來。」

這還是崔碧珊頭一次露出黯然之色,「這麼說來,她似乎關心你多過關心我。」

「不,碧珊,我所夢見的苗紅,都是年輕的,那時你還沒出生。」

崔碧珊笑出來,「你看我們,好似真相信人的靈魂會回來探訪故人。」

如心沉吟,「我不會說不會。」

「但也不能絕對說會。」

「來,我陪你在這島上走走。」

「打擾你了。」崔碧珊說,「我到的時候你還沒醒。」

「時間是許仲智安排的吧?」

「他辦事十分細心。」

打著傘,走到島另一邊,如心指一指,「骨灰就放在那邊。」

「環境這樣幽美,難怪母親有此遺囑。」

如心頷首。

「在島上生活的一段日子,始終叫她難忘。」

如心答︰「我想是。」

「可是這島已經易主,我不得不把它領回去。」

「她會贊成的。」

如心推開工作間門,向那銀盒指了一指。

崔碧珊收斂笑意,恭敬小心地捧起盒子。

忽然之間,這年輕的女郎感慨了,「想想他朝吾體也相同,還有什麼好爭的。」

如心輕聲答︰「根本是。」

所以她同意許仲智的看法,做人最要緊是開心。

如心還有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碧珊,你父親不反對你母親的遺囑嗎?」

崔碧珊很爽直,「他無從反對起,況且,彼時他們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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