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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第14頁

作者︰亦舒

「先從家里開始嘛,對,你又在干什麼?」

如心沖口而出︰「苗紅說我把結局寫壞了,我打算重寫。」

小許在另一頭沉默一會兒,輕輕問︰「苗紅?苗紅同你說話?」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聲。

小許十分焦慮,「如心,我勸你搬出來,停止寫那個故事,還有,把骨灰交給警方。」

如心很溫和,給他接下去,「然後,把衣露申島出售給台灣客。」

「講得再正確沒有,那樣,連衣露申島在內,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你不想知道當年島上發生過什麼事嗎?」

「唏,誰關心,我只關注你的精神狀況。」

他講得十分真摯,如心好不感動。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來,我替你妹妹們在海灘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不——」

「那島上氣氛對別人無礙,卻嚴重影響你的心緒,你還是離開的好。」

「我不想走。」

「這就是整件事至詭異的地方了。」

「是,我承認黎子中之事特別吸引我,那是因為我見過他,我且繼承了他的產業。」

小許說︰「你反正要出來接飛機。」

「我生怕一離開島,故事的靈感便會談忘。」

小許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為然。

她獨自步行到島的另一面去。

听說,在天氣極暖極明朗的時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鯨魚在遠處海面噴水跳嬉戲。

如心相信這個衣露申島如果更名會愉快得多,而那個台灣商人會在此安居樂業。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個孫兒三條狗四只貓,甚至還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個兒童游樂場,千萬別忘了添座旋轉音樂木馬。

把島出讓,將款項用苗紅名義捐到兒童醫院去……

天色漸暗,忽然淅淅下起雨來,如心把風衣拉嚴密一點,往回路走。

只見費南達斯打著傘來找她。

原來世上真有忠僕這回事。

遣散他們之際要好好給一筆報酬才是。

「可想念家鄉?」

「當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邊。」

回到屋內,馬古麗迎出來,「周小姐,無論如何用點晚飯,你來了沒多久,眼看瘦了,人家會怪我。」

「誰,」如心失笑,「誰怪你?島上都沒外人。」

「費南達斯與羅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幾筷蔬菜,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馬古麗已經十分高興。

她回到樓上去,決定把結局重寫。

她只開案頭一盞小燈,照亮稿紙,她把另一個可能性構思出來。

到了島上,苗紅整個人變了。

喝了幾杯,興致一高,可以與客人玩得很瘋。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個叫胡寶開的年輕人,特別輕桃,幾次三番大聲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紅有個三長兩短,記得第一個通知我,我立刻飛身撲上追求這個可人兒。」

黎子中鐵青著臉,以後不再邀請此人,可是胡氏總有辦法找上門,不請自來。

黎子中懇求苗紅,「不要理睬此人。」

苗紅眼都不抬,「寶開是聚會的精萃,我喜愛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說︰「我並非嫉妒,我只怕失禮。」

「那,你就不該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華人,我貧,你富,身分相差十萬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歡寶開,他懂得跳舞。」

「你會不會听我一句話?」

「我有哪點不順從你,我是你身邊一只哈巴狗。」

「你完全變了。」

「為著適應環境,我能不變嗎?」

「放下酒杯。」

「子中,」苗紅覺得悲哀,「你不再對我說話,你只是不住地訓我。」

「听我說——」

「除了命令,你還有何話要說?」

「真沒想到我們之間的誤會一如深淵。」

「果然不出所料,你後悔了,後悔把我搬到這個與我不相配的環境來。」

黎子中不欲再辯,他一生人從未試過與人一句來一句去那樣爭吵,贏了又何可喜,輸了更加可悲,兩個人終于要分開亦屬平常,可是總得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

他深對這個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關在書房內。

如果她要離去,就讓她走吧,他已經厭倦與她論理,這是一個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卻妄想力爭地位平等,多麼可笑。

他外出辦事,有時好幾個星期也不回來一次,他已不再理會苗紅。

他換了一批佣人,接受麥見珍辭職,不想在職員前丟臉。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靜下來。

屋子靜寂萬分,兩個人各自進出,互不干擾。

第六章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折放在她房里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避家據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佣人退出後,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後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謗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案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里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麼那樣的陋室里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于是,他听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嘆口氣,回到房里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听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耳細听。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听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楮。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于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于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里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麼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按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里,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並且叫所有佣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于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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