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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第11頁

作者︰亦舒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

「時間空間可能有點復雜。」

小許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說。」

「那麼,你看,我寫。」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憂慮講出來,「寫歸寫,記住別帶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話回味,然後稱是。

攤開紙,她寫下去。

——他把她帶到倫敦,找人教她英文,指點她社交禮節,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令他深感滿意。

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苗紅渾忘過去,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有距離。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醫生說︰「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若要康復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卻猶疑了,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他一時走不了。

苗紅的病情惡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際,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開始建設。

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

叫什麼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卻對黎子中說︰「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悅,「這里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親弟弟。」

黎子中自覺做了那麼多,苗紅尚不知感恩,異常失望,故轉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熱帶雨林里生長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

苗紅一愣,「你指誰?」

「亞都拿。」

苗紅不相信雙耳,富甲一方、生活經驗豐富、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後靜下來,她說︰「有這麼一個人嗎,他是誰?你真好記性。」

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他也太小覷苗紅,還有,他怎麼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

可是苗紅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因愛生怖,什麼都會變得患得患失。

接著幾天,他沒有同她說話,並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

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後,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出來。

她長高了,衣著時髦,談吐文雅,而且,除卻睡覺的時候,腳上永遠穿著鞋子。

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

二十歲生辰那天,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在夏蕙酒店請客,苗紅穿著狄奧紗裙,頭上戴著鑽冠,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

許願的時候,苗紅輕輕在心中說︰「還我自由。」

失去什麼,才會知道什麼最珍貴。

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

黎子中問她︰「開心嗎?」

她點點頭,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鑽飾。

「你許什麼願望?」

「大家都健康快樂。」

「那麼基本?」

「因為什麼都有了,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

她並沒有說實話,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

真話會傷害人,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

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宴會人煙稠密,她舊病按發,需要藥物。

「今夏,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對你健康有幫助。」

「太好了。」

「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

苗紅當然沒有異議。

如心停下筆,想休息一下,踫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喂,你別打擾我呀!」

許仲智十分困惑,「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

「寫得怎麼樣?」

「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離事實不遠,起碼有八九分真實。」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讀者。」

「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可是結局呢?」

如心答︰「結局我們已經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頭,「呵,那有好幾個可能。」

「說來听听。」

「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

許仲智笑,「啊,賣關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

那土生子听不懂,「什麼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確補過一只雨過天晴的碟子。」

小許說︰「明天我就去學中文。」

「不準光說不做。」這是亙古收效的激將法。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

「你也得接觸現實世界。」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閑雜人等見面,他控制一切,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

如心點頭。

那是事實。

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倆關系實在難以長久維系。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餅一張紙,寫下幾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願意離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

如心又寫二、她要離開他,引起重大沖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殺人。

小許失聲驚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只能選第一個。」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有什麼急癥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凶手。」

「請勿武斷。」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麼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論是︰「那麼一切後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听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

「你心智正常,當然心平氣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蹤。」

小許說︰「我與他們聯絡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

「住宿怎麼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只要身體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

許仲智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願意听關于我姑婆的事嗎?」

「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愛听。」

初中畢業後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麼多的話。

到最後,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築——」

如心立刻問︰「什麼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餅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一間是游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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