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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 第26頁

作者︰亦舒

「韻娜,你瘋了。」姬娜變色,一把拉住我。

「我沒有瘋,我並不怕他,文思是個有名氣的人,他怕身敗名裂,我無懼。」

姬娜說︰「我求求你,韻娜,請你冷靜下來。」

「不,」我很鎮靜地說,「放開我。」我的語氣嚴峻冷漠,姬娜不得不放開我。

我取出角子,用公眾電話打到滕海圻的寫字樓去,連我自己都驚異了,原來我一直記得他的電話號碼,原來自上次查電話簿子到如今,幾個月間,我一直把這幾個數目字刻骨銘心地記著。

來听電話是他本人。據說現在流行沒有架子,越是第一號人物越要表示親善,以示標新,所以他不經女秘書。

我說︰「我是王韻娜。」

他說︰「好哇,我也正要找你。」聲音極之惱怒。

「出來談談。」我說。

他冷笑,「約個地方見面如何?」

「好,到文思家里去,那里又靜又方便,二十分鐘後見。」我掛上電話。

姬娜在我身後,緊張地看著我。

「我不會有事的,」我握一握她的手,「你放心,」我笑一笑,「別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姿態看牢我。」

我出門叫街車。

他比我先到,已在掏鎖匙,我知道不能在這個關頭示弱,也取出一管鎖匙。

這對他來說,是意外,但他立刻嘖嘖連聲,「文思這個人,門匙亂給人,將來這所公寓變成以時鐘出租的地方,得好好說他。」

是的,不只是我們兩人有鎖匙,左淑東也有,她也可以隨意出入,否則在開頭我不會誤會她是文思的情人。

「你對文思說話,他未必要听你,他情願死,也要離開你。」我嘲弄他。

滕海圻轉過頭來,他面色鐵青,咬緊牙關,「你並不愛他,為什麼要同我爭他?」

「你也不愛他呀,」我冷冷地說,「如果愛他,把錄映帶與照片交出來。」

「笑話,關你什麼事?」他獰笑,「這些都是在他同意之下拍攝的。」

「當年他幾歲?十六?十七?」

「你管不著。」他握著拳頭,「他整個人,由我塑造成功,沒有我,就沒有他,我豈會放他離開我。」

「你這個心理變態的怪物!」我斥罵他。

「你有什麼資格罵我?」他瞪著我。

「給文思一個機會。」

「誰會給我一個機會?」他死都不放。

「滕海圻,你如果要把這些秘密公開,你的名譽也會受損,何必連累自己?你不愛文思,也應自愛。」

他忽然仰頭大笑,笑得我毛骨悚然,額角青筋暴現,嘴角濺出唾沫星子來。我覺得怯,退後一步。

「我的名譽?」他苦澀地說,「王韻娜小姐,我的名譽,早已在你一刀之下宣告完結,我早已人格掃地。」

「你一走了之,而我,只好與左淑東這種女人在一起,我的妻子、生意、合伙人、朋友、親人,全都離棄我,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現在我還剩下什麼?我還怕什麼?」滕海圻說。

我靜下來。他說的,都是真話。

「我一無所有,王韻娜,我甚至害怕女人,我不能再親近女人,我已不是男人,王韻娜,你低估了你的殺傷力,你害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現在你還要自我手中奪去文思?」

他咬牙切齒地指著我,我呆木地瞪著他,滕海圻的真面目完全露出來,他面孔上的憤怒、怨毒、憎恨、苦澀、不甘、無奈,絲絲入扣。

我到現在才發覺原來七年前這件事中,根本沒有勝利者,我與他都失敗,輸得傾家蕩產,永遠抬不起頭來做人。

他說下去︰「我做錯什麼?我不過與妻子以外的女人發生一段關系而已,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覺,事後仍然做他們的標準丈夫,而我偏偏遇著你,你要與我同歸于盡!你為什麼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忍氣吞聲,乖乖地認命?你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忘記這件事算數?你為什麼偏要我好看?」

他喘口氣,「你這個賤人,蛇蠍一樣,誰沾上你誰倒霉,如果你不踫文思,文思到現在還是好好的。」

他把所有的話反過來說,黑的說成白,白的說成黑,卻又自以為再正確沒有。是世人對他不起,不是他虧欠世人。

他瘋了。

我心內閃過一絲恐懼。他早已瘋了。

我顫聲說︰「滕海圻,一切還不太遲,放過文思,也放過你自己,世人哪有你這樣的笨人,自身跳進糞窖,希望濺起的污物能飛濺到你的敵人身上?最終污穢的是你。」

「我不管,我要與他同歸于盡。」他大叫。

「他不會與你同歸于盡,無論如何,我會與他在一起。」

「那麼叫他等著在小報上看照片吧。」滕海圻說。

「滕海圻,不要傷害他。」我說。

「只要他回到我身邊,我永遠不會公布這項秘密。」

「你為什麼不承認事實?他不再愛你,滕海圻,你這所作所為,跟一個妒忌的瘋婦有什麼分別?」

他忽然撲上來,抓住我的咽喉,「我恨你。我恨你!」

我沒料到他會失卻神智,一時間避不開,他力大無窮,雙手漸漸收緊。

我漸漸閉氣,耳膜嗡嗡響,心內一片寧靜,听見自己喉頭發出咯咯的響聲。

我兩只手亂抓亂舞,完了,這次我完了。

罷在緊急關頭,忽然听見有人喝道,「放開她,再不放,我要不客氣了。」

我喉頭一松,我萎靡地倒在地上。

我想張口說話,已經不能夠,只可以發出啞啞聲,又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但我听到左淑東的聲音。

「你連她都不放過?這麼多年,你叫一個少女活在陰影中,到今日還不放過她?」

原來她是同情我的,我靠在牆角,原來這世上還有同情我的人。

滕海圻沒有出聲。

我睜開眼楮。我明白為什麼滕沒有聲音。

左淑東手中握著一管槍,她的食指緊緊扣在機關上。

「不,」我伸出手,「不——」但是發不出句子。

我想說︰一切都要付出代價,別別,千萬別輕率。

我掙扎著爬起來。

只听得左淑東叫︰「坐過去,坐到遠遠的!」

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

「把鎖匙扔過來!」她繼而說,「別以為我不會開槍,別以為你才是唯一一無所有的人。」左淑東聲音中的怨恨與他不相伯仲,「你利用我,你用我的錢,用我的身體。你給我一個幻覺,使我以為苦盡笆來……」她說。

「你連最低限度的尊嚴都不給我,你連世上我唯一愛的人都要害死——」左淑東越說越激動,手指不知什麼時候會得扣動機括。

她一個字一個字似吐釘子似的自牙齒縫之間迸出控訴,恨,全是恨,恨得筋疲力盡,恨得全身燃燒起來,化為灰燼,恨得巴不得撲向前去,抽敵人的筋,剝敵人的皮,而最可憐的是,曾經一度,敵人與敵人是相愛的。

第九章

我在地上爬動。

多虧她來救我,我撲出門口,左淑東持槍,一直往後退,等我們兩人出了門口,她將門緊緊關上,立刻上鎖。

我站起來。

左淑東問我︰「你怎麼樣?」

我疲乏地用手護住喉部,「我——」

「你怎麼會跟他見面?」她拉著我匆匆下樓。

我仍然發不出聲來。

「向他討回證據?你別想,這只有助長他的氣焰。」左淑東悲哀地說,「必要時,我只有殺死他!」

我恐懼地搖頭,「不——」

她拉我上她的車,風馳電掣地開出去。

她把車一直駛到郊外,停住。

她問我︰「你不是要到美洲去?是不是對文思仍有愛念?」

我只得點點頭。

「等文思好起來,我助你們兩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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