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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67頁

作者︰亦舒

我接她上車,送她到公司,把車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開車回家,當心點。」

她點點頭。

「別擔心,你會愛上我的。」我擠擠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飯那夜,就看中了你,當時苦無機會。小曼,現在真是皆大歡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計程車。

其實不過因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個,然則有什麼分別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車到市區的大時裝店,叫女店員取出十號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給小曼。

我有大量的愛,我要將我的愛送予樂于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錦上添花。

我簽出了支票,走出店鋪。這倒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罕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將雙手插在口袋里,躑躅在街頭。

我失去的只是一顆心,旁人不會覺察到。我解嘲地想,總比失去一只眼楮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個乞丐走來問我要錢,「先生,一杯咖啡。」

我說︰「拿去買一瓶威士忌。」給他一張大額紙幣。

他震驚地站在那里。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里,我大嚷︰「來人哪,三少爺要茶要水。」

大姐蒼白著臉出來,「震中!」她遞過來一張電報。

我接過,上面寫著︰羅爵士病重,請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醫生。

「什麼病?」我失聲怪叫。

「我已訂了六張飛機票,」大姐說,「馬上回去。」

「六張?哪來六個人?」

小姐姐搶著說︰「咱們兩對,玫瑰與你,不是六個?」

我冷笑,「我還以為回去分家產呢,原來是趁墟,敢情好,原來孝順兒孫古來多!」

小姐姐氣結︰「羅震中。」

「我與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氣憤地說,「我可不管你們。」

我撥電話給小曼,她已經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馬上訂兩張機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親病重,我們回去看他。」

她一連串的「是。」

娶妻總得娶大學生,辦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電話,走向偏廳,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說︰「你如了願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頭來,嘴角倔強,她什麼都不說,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為我乘人之危,說話叫她難受。

我長嘆一聲,「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語不發,抱住手在窗前,背著我。我說︰「玫瑰——」

她忽然發火了,「你走開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後一步。

她的長發披在肩上,大眼楮分外的烏黑閃亮,嘴唇特別的薄,臉色罩滿陰霾,威儀有加,她沉著聲音說︰「走開。」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一只蒼蠅,我轉頭便走出偏廳。

我有什麼資格騷擾了她這許久的日子?一切是她與羅德慶之間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駕車去接小曼。

時裝公司已把我買的衣物送到她處,堆滿了桌子,她將臉埋在七彩繽紛的綾纙%綢緞之中,並不出聲。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來,「票子已經訂好了,今夜起飛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應該無事吧,五十多歲,正當盛年。他身體一向很好,但也很難說,許多朋友,才三十歲左右,洗一個澡就死在浴白里,無名腫毒,查也沒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聲。

我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她說。

「什麼話。」我很溫和。

小曼的臉很秀麗,她實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們婚姻的客觀條件是這樣好,簡直是培養感情的最佳溫床,包管能夠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的。

我環顧她簡單的小鮑寓說︰「這地方太潮濕,我們還有四五個小時,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間較好的公寓。」

「我在這里住了四五年了。」

「難怪你身體那麼差。」我笑,「這簡直是蝸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試探著,語氣出奇的溫婉。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給她們機會,她們就回復本來面貌。我有種感覺,小曼將放棄她那女強人本色,回到廚房廳堂去做一個好妻子。

我們會很幸福。

為什麼我每說完一句話,都仿佛听見回音,在我腦中響起,如此空洞虛無?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問我︰「你喝什麼?我尚未知道你習慣喝什麼?」

「別擔心,盲婚有盲婚的好處,慢慢發現對方的優劣,興致盈盈。」我笑。

「我始終覺得這麼快訂婚是不對的。」她別轉臉。

「別再猶豫。」我嘆氣,「現在我需要你。」

「你可擔心你父親嗎?」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說。

「我在別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電話鈴響起來,小曼將鈴聲撥得很低,只發出一陣沙啞的嗚嗚聲,像一個人在哭。

她取起話筒,听了三分鐘,尷尬地將話筒交予我,「是莊國棟找你。」

「跟他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淡然說。小曼很服從,「他說你們的事與他無關。」她放下電話。

我又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進廚房去。

第四部玫瑰再見(5)

這間破公寓,連中央暖氣都沒有,怎麼熬過一年一年?真難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還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並不如外表那麼活潑開心吧?每個人都如一本書,都有可觀之處,只是有些封面設計得太差,不能引起讀者打開扉頁的興趣。

我自她手中接過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問︰「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說。

我說︰「老莊抽煙,我喝酒,我知道酒對身體無益,基于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歲的緣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聲。

我說話是魯莽了,于是又補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說︰「算了,別越描越黑,這點氣我可以忍受,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醫院做藥劑師,可是看你一個人的面色,總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聲。

小鮑寓內的氣氛弄得很僵。

門外一陣急劇車聲,有人沖出來拼命拍門。我當然知道是誰。

「去開門。」我對小曼說。

小曼開了門,就回避到廚房去。

老莊沖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麼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地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抬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莊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了。

我們一家七口趕往飛機場,在候機室又踫到莊國棟,人事錯綜復雜,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說話,像是華人黑幫回香港集會,個個板著臉皺著眉頭。

飛機上我叫小曼與玫瑰坐,我與老莊,兩個姐姐姐夫一對對,幾乎霸佔了頭等艙一半座位,非常有氣勢的樣子。

我一直喝酒,選的是氈,喝了上廁所,去了廁所又回來,漸漸就松弛了。開始引老莊說話,他不答我,眼楮非常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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