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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55頁

作者︰亦舒

我反問︰「你總知道宋徽宗,他也為他父親犧牲自我呀,結果他做好皇帝沒有?」

「你太過分了。」

「還有這個叫溫莎公爵的人,他也對得起他老子……」

「夠了夠了,」莊笑著截止我,「太過分了。」

我說︰「我們喝啤酒去。」

老黃媽又進來說︰「二小姐的長途電話找你。」

「唉,萬里追蹤。」我說著去取餅听筒。

小姐姐馬上問︰「你見到她沒有?」

「還沒有。」

「爹怎麼樣?」

「氣色非常好。」

「有沒有叫他生氣呢?」

「怎麼會?他都沒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說︰「大告不妙了,難為你那麼輕松。」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說。」我喝止她,「你們真是小女人,別再離間我們父子的感情了。」

莊在一邊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電話。我說︰「女人!女人對一切男人都沒有信心,包括她們的男友、丈夫、兄弟、父親……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與他們發生親密關系,可憐。」

「哲學家,」莊問,「去什麼地方吃飯?」

黃媽說︰「兩位少爺,我做了一桌的菜,你們就在家里吃吧。」

飯菜端出來,我看到一大盤香嘖嘖的蔥烤鯽魚,當場又想起了媽媽。媽媽學會了煮這一味上海菜,吃盡苦頭,鯽魚肚內塞肉餅子,常讓魚骨刺破手指,不外為了爹愛吃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也難怪姐姐們替媽媽不值——父親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親高興,想到媽媽,心中也惻然。

「你母親也是個美女吧?」莊問。

「是。」我點點頭,「廣東美女,瘦瘦的,尖長臉蛋,非常美,不過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莊說,「真正的美並不私人,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那並不是真正的美,那不過是看順了眼而已。‘不識子都之驕者,乃無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莊,今天早上我見過的那個女郎,老莊,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還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種完全為感情而生,又為感情而死的意旨。」莊喃喃說。

「什麼?老莊,你說什麼?」

「沒什麼。」

「你也見過那種美女嗎?」我問。

「當然。」他悲涼地微笑。

「就是銀相框中那個女郎嗎?」

他點點頭。

「十多年了,即使你尋回她,也……」電話鈴又打斷我們的話柄。

黃媽說︰「報館找莊少爺。」

莊馬上跳過去。

只听他唯唯諾諾,不知在電話里說些什麼,然後放下電話,不吃飯,竟要出門了。

「你哪里去?」

「我收到信了!」

「什麼信?沒頭沒腦。」

「她的信!」

「她是誰?」

「你這個人!」他急躁地說,「別阻著我出門,夾纏不清。」

我抓起一條雞腿,說︰「我送你去。」

一向溫文的莊說︰「快呵快呵。」每個人都有他投胎的時間。

我飛車與他到北角。

他說︰「明報……是這里了。」

「這不是你登廣告的那間報館嗎?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給你了,」我笑,「真快!明報廣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亂停了車,與他奔上報館。

我喘氣︰「為什麼不搭電梯?」

「電梯太慢,你沒見電梯在十樓嗎,下來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連天,奔到十樓,肺都幾乎炸開來。

我撲到廣告部。

一個瘦瘦高高,戴黑邊眼鏡的男人搖搖晃晃向我們走過來,他說︰「廣告部休息了。」

「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取信的,我有個信箱在貴報。」老莊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鏡框,「啊,是,特別關照,信在這里,請跟我來。」

莊跟著過去。

那男子取出信來,又托一托眼鏡,他說︰「拿信來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頭來,「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這男子的口氣像個詩人。

老莊取出證明文件,取餅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開來,這時我看到一個中年人步入編輯室,他長得方頭大耳,神態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莊「喂,你天天看射雕英雄傳,你瞧,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還不上去打個招呼請他簽名?」

老莊看著那封信的內容,手籟籟地抖,根本沒把我的話听進去,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編輯室,簡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莊的錯。老莊這人,讀了一封女人寫的信,靈魂飛上離恨天去,太沒出息了。

但見他把信按在胸前暖著,仰天長嘆,聲中似有無限辛酸。

「你怎麼了,老莊。」我擔心起來,「咱們離開這里吧。」

那位交信給他的仁兄表示無限同情,握住雙手問︰「信中不是壞消息吧?」

莊根本不答他。

我客氣地問︰「先生貴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莊,跟他說︰「謝謝你,蔡先生,我們走了。」

第四部玫瑰再見(2)

我開車把老莊載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額角靠在車窗上,相信我,看見一個那麼英俊的男人如此傷懷,實在不是一樁好過的事。

車子過海底隧道的時候,他暗暗流下淚來。

我知趣地把車駛至尖沙咀,停在一條燈紅酒綠的街上,打算與他共謀一醉。

他沒有拒絕。

在酒館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寫,字體非常稚氣,像個孩子,原文照錄︰

「莊︰你回來了嗎,我想是你,還有什麼人,能夠知道,我一生最快樂的一刻,是在大哥書房內度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我們月兌了鞋,偷偷開著大哥的唱機,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經再結婚了?別後發生的事太多太多,過去的已屬過去,希望你能尋到快樂,我已不再年輕,人生的真諦不在于滿足一己的私欲,祝好。」

「呵,」我說「還君明珠雙淚垂。」只覺無限感慨。

時間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已發生的恨事無法挽回。

我問︰「如果時間倒退,你會不會娶她?」

莊說︰「我會。」

我說︰「她並沒有留下地址,她是一個理智可愛的女人。」

「不,她一點也不理智,這封信不外是說明,她不再愛我了。」

「她怎麼再愛你呢?叫她拋夫離子的來跟你,也未免太殘酷了。」

莊拼命喝著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況,如果你仍愛她,應為她高興,她現在生活過得很平靜。莊,好好享受這個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莊點點頭。

我搓著手,「我很同情你,也許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分,緣分實是洋人的機會率。」

我說︰「也許我們剛才搭電梯上報館,會踫見她也說不定,而你偏跑樓梯上去,」我停了一停,「亦也許在電梯內遇見她,相逢不相識。」

「怎麼會呢,」他說,「你沒听見那位蔡先生說,她仍是一個美女?」

「你也仍是個英俊的男人呀。莊,前邊的日子多著呢。」

「你不會明白的,」他頹喪說,「沒有了這個人,一切日子都沒意思,活著也是白活。」

我忽然害怕起來,「莊,別這麼說,別嚇我。」

「是真的。」他說,「我將悔恨一生。」

「莊,想想你已得到的一切。」我鼓勵他,「你是一個能干的人……」

「謝謝你,震中。」

我也陪他喝了不少,那夜我們兩人都醉了。

叫計程車回家,我們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半夜我醒了,口渴去取杯水喝,看見莊的房門半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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