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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44頁

作者︰亦舒

「回來一個月都沒跑步,昨天下樓運動,才跑半個圈,肺都險點兒炸了。唉,這便是好食懶做的結果。」太初說道。

但是這個好環境使太初有大量的機會施展她的才華,她幾乎天天作畫,作品改了作風,從寫實轉為抽象。她喜歡在露台上光線充足的地方畫,日日都練習好幾個小時。

在這兩個月中,我內心極其矛盾,一方面慶幸她終于找到了溫暖的巢窩,另一方面又擔心這種轉變會把我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我看到的只是前車之轍,岳父臨終郁郁寡歡,他提到玫瑰的時候,那種蒼白茫然的微笑,惆悵舊歡如夢的無奈。

而玫瑰住在白色的平房里,一身錦衣,仍然迷醉著每一個見過她的人。

呵,生活的悲槍才是最大的痛楚,沒有任何開月兌藉口的痛苦,感情受創傷的不幸人,誰不情願爆發一場戰爭,有個扔炸彈的機會,殺與被殺,都落得痛痛快快,好過歷久受折磨。

我當然沒有到那個地步,可是有時候也在床上輾轉反側,為我與太初的前途擔心。

他們正在籌備太初的畫展,忙著在大會堂租場子,找廣告公司設計場刊,幾乎連花牌都要訂下了。

我覺得分外的寂寞。

太初的社交圈子越來越廣闊,一大班無聊的俊男釘在她的身邊,什麼牙醫生、大律師、建築師,鬧哄哄的金童玉女,每周未去滑水跳舞。

我若不跟著去呢,更加幼稚地造成與她之間的裂痕,跟著去呢,悶得要死。勸太初也不要去呢,又沒這個勇氣。

憑什麼我剝奪太初自由的樂趣?我又不是那種鄉下女人,嫁了得體的丈夫,卻因她本人出不了大場面,迫不及待地禁止丈夫往上爬,把他的水準扯低來遷就她的無能。

不不,我還有這份自信與驕傲,我不會把太初拘禁在我自己的環境里,所以我痛苦了。

母親勸我,「她已經是你的人了,不如早日結婚。」

我煩惱地說︰「結婚有什麼用?那些男人,又不是不知道她有未婚夫,一點都不忌諱,還不是如蜜蜂見了花似的圍住她,香港這個無法無天的地方,人人都不擇手段。他媽的!還不是看中了太初的母親是羅德慶爵士夫人,她舅舅是黃振華紳土,不要臉。」

母親說︰「你想他們還懂得‘君子不奪人之所好’?結了婚到底好些。」

「媽媽,男子漢大丈夫,要以婚書來約束愛人的心……太悲哀了,現代的女人都不肯這麼低威呢。」

「你若愛她,就不必爭這口氣,」母親,「我與你一起上門求婚去。」

「向誰求婚?」

「她母親呀。」

媽媽把家中爛銅鐵都撿了出來,研究如何重瓖過,變成套首飾送給太初做新娘時穿戴。

我忽然暴躁起來,「媽媽,謝謝你,別煩了,再搞也搞不過人家,人家鑽石翡翠一籮筐一籮筐的呢!」

媽媽听了這話氣得眼楮紅了,「我管人家如何?子勿責娘親,狗不嫌家貧!」

我立刻懊悔,「媽媽,原諒我,媽——」

「你糊涂了你!咱們幾時要跟人家比?太初喜歡的是你的人,咱們也不過略盡心意而已,你卻這樣的來損你母親!」

她老人家氣得走進臥室,半日不跟我說話。

我倒在沙發上。

沉吟半晌,我反復地思想,唉,命中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做人要豁達一點。

我與母親上羅家談論婚事,得到上賓的待遇,羅太太親自做了點心招待我們。

母親見了羅太太,一怔,坦白開朗地說︰「羅太太,真不相信咱們是親家,你看上去像是太初的大姐姐。」

羅太太整個臉都漲紅,囁嚅地說︰「我也不知道為老不尊是個什麼意思。」

母親連忙笑道︰「羅太太,我豈敢是那個意思!」

平時並不見得精明的母親,比起羅太太,也顯得能說會道,由此可見羅太大的怯弱。據黃振華說︰她只有在感情的道路上百折不撓,其余世事一竅不通,是個大糊涂。

當日她穿一件白色開司米毛衣,一條黑綠絲絨長褲,戴一套翡翠首飾,皮膚是象牙白的,四十歲的女人還有這許多美麗……我呆視她。

母親說︰「羅太太,我這次來拜訪你,是想談談咱們孩子的婚事。」

「啊,他們幾時結婚?」羅太太問。

母親忍不住又笑,連她都呵護地說︰「羅太太,就是這件事想請示你呀。」

「我?」羅太太一怔,「本來我是不贊成太初這麼早結婚的,但棠華是這麼好的孩子……你們拿主意好了。」

「當然要太初本人同意……太初自然是千情萬願……我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我能說什麼呢?」她低下頭。

我激動地說︰「羅太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負責任,可是比起那些似是而非,滿以為把孩子帶大便是立了汗馬功勞,于是諸多需索的那種母親是勝過多多了。」

羅太太仍沒有抬起頭來,「當初我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沒有顧及太初的幸福……我並非後悔,但對太初我有太深的內疚。」

母親沒听懂,五十歲的母親根本不知道在感情中翻筋斗的痛苦。

她說︰「羅太太,那麼我們與太初商量婚期就是了。」

羅太太說︰「有了日子,記得告訴我。」

「那自然。」母親爽快地說︰「羅太太,豈有不告訴之理。」

羅太太輕輕與我說︰「棠華,你不放心太初?」

我臉紅。

羅太太又輕輕說︰「有緣分的人,總能在一起,棠華,你別太擔心。」听了這樣體己的話,我忽然哽咽起來。

我說︰「以前我與太初天天見面,送她上學放學,現在簡直如陌路人一般,輪隊等她的時間,有時到她公寓坐著,也不得安寧,幾百個電話打了來找她,我很彷徨……」

羅太太默默地,在想安慰話兒叫我放心。

母親知趣地坐在一角翻閱雜志。

「此刻工作又忙,我不能分心——有時候難受得像要炸開來,巴不得娶個平凡的普通的女孩子,結了婚算數,日子久了,生下孩子,多多少少有點感情,生活得寧靜不一定是不幸福。」

「這真是氣話……」羅太太輕輕笑,「太初怎能不愛你呢?她一切以你為重,你也太欠信心了。」

我說︰「太太,你不必安慰我了。」

「呵!你瞧我安慰過誰,你這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早已大學畢業,我是個成年人。」

「你這個口氣,像當年的溥家敏。」她莞爾。

「誰要像溥家敏!」我賭氣,「我不要像他。」

「好,不像不像。」太太哄著我。

我覺得自己活月兌月兌地似個孩子,作不得聲。

「棠華,你別多心了,活活折磨自己,又是何苦來。」羅太太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手心的皮膚是滑膩的。

我在此刻也發覺太初並不像她母親,她們是兩個人,容貌上的相似並不代表什麼。

我說「我要送母親回家了。」

「你時常來,這個家根本就是你們的家,你們老是對我見外,」她略帶抱怨地說,「下星期我生日,你倆又好借故不來了。」

「我們並不知道有這回事。」我意外。

「黃振華明明通知你們了,」她笑,「難道他忘了?」

「我們一定來。」我說。

「記得振作一點。」

「是。」我感激地說道。

回家途中,母親說︰「你去敲定太初,快快結婚,省得夜長夢多了。」

我心中想,但願太初有她母親十份之一的溫柔就好了,這個女孩子的性格,擲地有金石之聲。

當夜,太初在我們家吃晚飯,母親說到我們的婚事,太初並沒有推辭,我心中略為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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