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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22頁

作者︰亦舒

她答應了我。

我腳踏在九霄雲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發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況,每一分鐘都值得回憶。

我怵然而驚,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戀愛,我已經愛上了黃玫瑰!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鼻子發酸,我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男人,我認識過無數的女子,從她們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個具條件的王老五,無數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我在她們之中選了咪咪,一個無論家世學歷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從頭到尾,我並沒有愛過她,我們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們沒有戀愛,愛情是另外一件事。

現在我知道了,愛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一件事。

我轉個身,石像似地躺在沙發上,一條手臂壓得漸漸發麻,但是不想轉動。

我嘗到這種滋味了,可憐的我。

我將臉埋在雙手中,可憐,昨天之前的我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現在我的呼吸卻似乎像一條線般懸掛在玫瑰的手中。多麼不公平,但我卻為這種痛苦歡愉。

大哥下班回來了,如常深色的西裝,他將公事包輕輕放下,見到我躺在那里,詫異問︰「怎麼沒出去?」

我不響。

他打量我,「你怎麼了?」

我仍然不響。

女佣人過來,「二少爺,電話。」

我嗚咽道︰「我不听。」

「家敏,」大哥笑說,「你怎麼了?」

「二少爺,是一位黃小姐。」女佣人又說。

我整個人跳起,撲到圖畫室去,膝頭撞倒一張茶幾,我搶進去抓到話筒,听到玫瑰在那邊「喂」的一聲,我已經心酸得伏在桌上,緊閉眼楮。

「是,是我,有什麼事嗎?」我柔聲問。

「明天那個約會——」玫瑰說。

我的心吊了起來,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順便帶兩幅字去給那位羅老先生品題一下,你說是否方便?」

我一顆心又回到胸膛,「當然方便。」

「那麼好,明天見,家敏。」

「明天下午四點我來接你。」

「謝謝你,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的臉貼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這顆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大哥的聲音,「你怎麼了,家敏,說完電話就掛上才是。」

我沒有張開眼楮。

「黃小姐是誰?」他坐在我身邊。

「黃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種俗艷?」

「如果不是人們太愛玫瑰,它應該只艷不俗。」我說。

「我從沒見過你這般神魂顛倒,歷年來你女朋友換得似走馬燈,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

「這次該死,」我又流淚,「這次我愛上了她。」

大哥點點頭,「時辰到了。」

我不響。

「是黃振華的妹妹麼。」

「是。」

「黃振華有年紀這麼輕的妹妹?」大哥問,「他從來沒提過。」

「她一向在外國,結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說,「這倒不是問題,有孩子也不打緊。」

「當然不要緊,但以後的日子我該怎麼過呢?」我說,「見她一次之後更想再見她,能夠握到她的手,又想進一步擁抱她,以後我將永永遠遠活在矛盾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緊張莫名,我完了。」

「那麼離開她,」大哥說,「你跟咪咪在一起快樂得多。」

「不是這樣的,」我說,「與咪咪在一起,沒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沒有極端的快樂。」

「那麼勇敢點去接受這份事實。」

我不響。

「吃飯吧。」

「吃不下。」

「整日情思昏昏。」大哥說。

「你少取笑我。」我說。

第二天,我呆坐寫字樓中,想到的無不是玫瑰的一言一語。自黃振華處取了老房子的藍圖來細看,我要為她把這房間裝修得美輪美央。

下班時間我趕到黃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過我那輛摩根跑車,因此我開了哥哥的麥塞底斯。她並沒有叫我等,我到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妥當,穿一件白色襯衫,貼身的黑色細麻褲,細跟的黑色露趾鞋,手中拿著兩軸畫。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畫,我看她。

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子,一點即明。

在羅老先生與她的對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國的十年,讀了三張文憑︰法律、純美術及歐洲文學。她是個職業學生。我詫異于她豐富的學識,然而她一點知識分子的矯情都沒有,純真如一個孩子。此間有許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為受過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請我們喝中國茶,緩緩地沖出碧螺春,她笑道︰「香港這麼好,不舍得走了。」

老先生凝視她的臉微笑。

我說︰「老先生善觀掌相,玫瑰,你有沒有興趣?」

她天真地攤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辭,略看一看,便不肯說話。

玫瑰問︰「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掌很好。」老先生說。

玫瑰問道︰「還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運?我以為男人才有桃花運。」

老先生哈哈笑,推開椅子站起來。我知道他不肯多說,不禁擔心起來。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鈿嵌銀絲屏風,我趁機問羅先生玫瑰的掌紋。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種女子,任何男人都會認她為紅顏知己,事實上她心中卻並無旁騖,一派赤子之心。這位黃玫瑰小姐,便是這樣,你莫自作多情。」

我說︰「我明白,但已經來不及了。」我惆悵,「我的追求有沒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計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們告辭了吧。」我說。

老先生站起來送客,「你那兩幅畫我留下細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與玫瑰向他告別。

她問我︰「什麼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尷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說你男朋友多。」

她才說,「我並沒有男朋友,我離婚也不是因為第三者。」

「那是為了什麼?」我禁不住問。

「與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說。

玫瑰微笑得非常淒涼,「認識那天開始。」

「為什麼嫁他?」我吃驚。

「因為……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這句話好不熟悉,黃太太也說過的。

「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有選擇,我能夠做的,不過是那樣。」

「他也同意離婚嗎?」

「我已下了決心,他不同意亦無用。」玫瑰淡淡地說。

「為何拖了十年?」

「因為母親的緣故,為了使她開心。」

「多麼大的代價。」

「我丈夫……他其實待我很好,我們兩個興致不同。」玫瑰就說到這里。

與黃振華說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飾他的感情,罵妹夫是「土蛋」。

他說︰「永遠衣衫不整,穿那種樣子曖昧的襯衫。人家領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領子,人家時興小領子,他的領子忽然又大了起來,真恐怖。」黃振華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說到這里,忍不住緊緊皺住眉頭,「褲子有點喇叭,皮鞋有點高跟,總言之,說不出的別扭,跟了玫瑰十年,連這點門道都沒學會,真是一項奇跡,我衷心佩服他居然還照活不誤。」

我听得張大了嘴。

黃太太笑說,「振華對他是有偏見的。」

「更生,你說句老實話,方協文怎麼配黃玫瑰,在一間美國銀行任職,十年來就是坐那個位子——幸虧要離婚了,否則簡直為‘鮮花牛糞’現身說法。」

「振華!」黃太太微慍,「你說法好不粗俗。」

我看著黃振華的郎凡絲襯衫、聖羅蘭西裝、巴利皮鞋,全身淺灰色襯得無懈可擊,不禁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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