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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19頁

作者︰亦舒

我像著魔似的,雙手不听控制,將她抱了過來,擁在懷中。

借尸還魂,玫瑰的重生。

這孩子一點都不像那愣小子,我看仔細她,心中害怕,這不就是玫瑰本人嗎?我清楚記得那日放學,跟父親到醫院去探母親,護士抱出來的女圭女圭,就是這個樣子的。二十五年之後,我懷中又抱著個一模一樣的寶寶,我困惑了,這就是生命最大的奧妙?

玫瑰詫異,「大哥怎麼了?」

包生大力拍著我的肩膀,「他有點糊涂,是這樣的!他不明白怎麼一下子就老了,快有人叫他舅舅了,男人也很怕老的,你知道。」

我白更生一眼。

我始終沒有把嬰兒讓給其他的人抱,我把她緊緊擁著,如珠如寶,母親想抱也不行,害得老媽大罵我賊腔。

那嬰兒嘴中不住咿咿地與我說話,我每隔三分鐘應她一聲「啊」,她便笑,完全听得懂的樣子。雖然才數個月大,頭發已經又長又烏,打著一只蝴蝶結,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她的臉。

包生微笑著搖頭。

當夜,我們一家人大團聚,吃飯。

玫瑰把孩子交給佣人,與丈夫出席。

她穿很普通的一套衣服,戴著假金耳環,頭發放下來了,非常油膩,不是很胖,但是脂肪足夠,把她臉上所有具靈氣的輪廓填滿。

良久我都不知道應該與她說什麼話才好。

然後我听見我自己虛偽地說︰「怎麼樣?婚姻生活還好嗎?」

玫瑰低聲說︰「很多人認為婚姻是一種逃避,結了婚就可以休息,事實上婚後戰爭才剛開始,夫妻之間也是一種非常虛偽的一項關系——」

我截斷她,「然而你不會有這種煩惱,你與方協文之間的仗怎麼打得起來。」

她微笑。

我補充說︰「我與更生也不打仗,我們地位與智力都相等,我們互不拖欠,只靠感情維持,感情消失那一日,我們會和平分手。」

一整夜方協文都為玫瑰遞茶、布菜、拉椅子、穿外套、點香煙,服待她。

方協文沒到中年,就長個啤酒肚,一副鈍相,老皺著眉頭,一額的汗,隔一些時候用手托一托眼鏡框,嘴里不斷抱怨香港的天氣熱、人擠、競爭太強。這個老土已經把美國認作他的家鄉了。

我上下左右的用客觀的眼光打量他,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那日回家,更生換上睡衣的時候說︰「玫瑰怎麼會滿足于那種毫無靈魂的生活?」

「就是說呀。」

「她真快樂嗎?」

「更生,快樂是一件很復雜的事,玫瑰變得今天這樣糊涂,是因為她翻過筋斗,是她自己選擇這條路走,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否定她不快樂。」

「但這簡直令人傷心嘛,她試穿我的貂皮大衣,說也要做一件,你知道我的衣服都寬身,可是她還穿不上去,我看她足足胖了三十磅還不止。」我點點頭。

「你想想她以前穿短褲穿溜冰鞋的樣子!」

「她自己不覺可惜,你替她擔心,有什麼用?快熄燈睡覺。」

包生熄了燈。

餅了良久,正當我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說︰「簡直可以把她的名字在‘艷女錄’上刪除。」

我翻了個身,「周士輝現在若見了她,會後悔得吐血。」

「周士輝只見到他要見的玫瑰。」她說,「人們就是這樣。」

我說︰「玫瑰的故事,至今算完結了。」

「你知道她問我什麼?她問我赤柱是否有七元一條的牛仔褲賣,她想買三十條回美國慢慢穿,又問什麼皮鞋五十元一雙,叫我怎麼回答?」我不響。

又隔了良久,我推一推更生。「不要緊,希望在人間,玫瑰的女兒很快就長大,我們家又可以熱鬧了。」我說。

「神經病。」

那夜我懷有無限的希望,睡熟了。夢中我看見美麗的玫瑰成熟而美麗,穿黑色網孔裙子顛倒眾生,後來醒來,不知是悲是喜。我們原本以為玫瑰可以美到四十九歲的。

第二部玫瑰盛放(1)

我見到黃玫瑰的時候,她已經三十歲了。

黃家有喪事,她自外國回家,事後並沒有走,留了下來,想裝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幫忙。黃振華建築師是行內著名的風流人物,後輩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無不听從。

見到黃玫瑰的時候,我震驚于她的美貌。那是一個雨天,趕到黃宅的舊房子,因塞車的緣故遲了二十分鐘,我又忘記帶傘,冒雨奔上樓,淋濕半條褲子,急急按鈴,門一打開,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張得大大的合不攏,因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認為女人得以氣質取勝,可是見到門內站的這個女人,我卻驚艷,不能自恃。

我應該怎樣形容她呢?

她當時很疲倦,一打開門便倚在門框,小臉微微向上揚,帶種詢問的神色,那皮膚白得晶瑩,眼角下有一顆痣,眼楮卻陰沉沉的黑,頭發挽在腦後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綢長衫,襟前別一朵白花。

她的美麗是流動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習慣這種目光,只靜靜等我開口。過半晌,我說︰「我叫溥家敏,黃先生叫我來的。」

「啊,請進。」聲線如音樂。

我隨她進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寬松,一路飄拂,旗袍的下擺貼著小腿,足踝精致如大理石雕刻,腳下一雙紫色繡花拖鞋,繡著白絲線花。

她坐下,將手擺一擺,非常優雅地招呼我隨便。

女佣人遞上一盅茶,走開。

她點支煙,吸一口,低下頭,像是打量如何開口。奇怪,我們要談的只不過是裝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態卻婉轉低迥,像是有千言萬語的表情開不了口,整個人像一幅圖畫般好看。雨漸漸下得急了。

屋內卻是靜寂一片。

她用手托著臉,凝眸一會兒,然後開口︰「大哥說,這屋子應當拆掉與建築商合蓋一座大廈。」

她說完這一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沒頭沒腦地停下來,我俯身向前細听下文,濕褲子粘在腿上,非常曖昧的一種感覺。

雨嘩嘩地下,露台外的細竹簾子啪啪地撲著牆壁。

我遭了迷惑,在這陰暗的老式廳堂內,我對著一個陌生美麗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燈低垂,因風相踫,輕輕「叮叮」作聲,呵,我居然巴不得時間可以靜止,不再移動一寸,女人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我深深震蕩。

她抬起眼來,緩緩說︰「我想把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從何開始,溥先生,你要幫幫我的忙。」

她站起來帶我參觀屋子的間隔,我隨在她身後。

老房子總共有十幾二十間房間,她都帶我走遍。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後,听得到她說︰「你替我想一想,這里該怎麼改建與裝修,但這間書房請不要動。這間書房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我唯唯諾諾,她忽然轉過頭來,眼楮深如雨潭之水,她說︰「我以前竟沒有發覺,我在這間屋子內,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間。」聲音底下有無限的憂傷。

這樣的美女竟有這麼多的哀愁,我不置信。

離開黃宅的時候,我已沒有借口再留下來。

見到黃振華,我無法控制情感,流暢地將我對黃玫瑰的感覺傾訴出來。

黃振華背著我,仰起頭看他寫字間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唐寅的扇面。

餅半晌,他轉過頭來,以大惑不解的聲調問︰「請你告訴我,玫瑰到底有什麼好處,使得你們前僕後繼地上前線去犧牲?她今年已經三十歲,且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你們想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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