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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天使 第24頁

作者︰亦舒

斐君在院子里等她,听見她的腳步聲,轉過頭來,伸手指一指天空,「看。」他說,邱晴抬起頭,看到一輪明月掛在寶藍色的夜空里,月亮里的吳剛正在砍他的桂樹,玉兔在一旁,仰起頭看著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

邱晴打了一個冷顫,讓斐君輕輕擁著她的肩膊離開了蒲東鄉下。

在歸途,斐君說︰「邱晴,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或許應當結婚。」

邱晴一怔,幾乎要說好。

但是她說不。又急急找借口︰「你對我一無所知,」又說,「我們兩人都忙,」想一想,覺得太薄弱,終于有力地說︰「家勢高低差太遠了。」十分感慨。

斐君不語。

邱晴總結說︰「不。」懊惱得緊緊握著雙手,這個不是說給她自己听的。

斐君握著她的雙肩,「沒問題,我們另作打算。」

回到都會中,她向公司報到,麥裕杰握著酒瓶自頂至踵地打量她,「可曾度過好時光?」

「同你的想象有點出入。」她放下公事包。

「我的想象力一向不算豐富。」

「太謙虛了,你寶刀未老,只是月兌節,思想逗留在六十年代不肯前進。」

麥裕杰訕笑,「我照樣知道你同任何人不會有結果。」

邱晴到底年輕,一時氣盛,回他一句,「彼此彼此。」

這句話似箭般戳痛麥裕杰,他喝一口酒,輕輕說︰「年輕的女子恁地殘酷。」

邱晴也有歉意,她倔強地回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處理賬目。

半晌,才發覺打開的是夜總會最新的酒牌。

邱晴一手把桌子上所有的文件都打到地上去。

一連好幾日她都不去見他,只听得外頭的小姐們說舍不得老板離去,他比較好說話,有事去請求他,他總是沉默地聆听,在他幽暗的辦公室內,老是有股酒香,她們坐在他對面說著說著,忽然被自己的故事感動,那苦況越來越真實,很少有不落下淚來的,終于,說完了,心里也舒服了,老板通常會在這個時候答應她們的要求,掏出支票簿來,對,沒有什麼紛爭急難是支票簿不能解決的。

比較起來,小姐們不那麼喜歡邱晴,她太過理智,辦公室內一盞頂燈自天花板打下世界光,臉上一痣一紋無所遁形,還有在她那炯炯目光逼視之下,所有借口變得支支吾吾,真話都似假話,不說假話好似劃不來,見邱小姐變了大難事,不到生死關頭不想去見,偏偏她又不刻薄人,又沒理由離職。

如今麥老板要走,女孩們心里忐忑。

「他在三藩市朗白街買下好幾個單位,那地方在電報山上,俯視整個海灣,只要他吹一下口哨,我就會跟著他走,別笑我似小狽,我已經飄浮得極之疲倦。」

「他可不要你,他等的是邱小姐,據說自她十二歲就開始等,他喝那麼多也是為著她,可是兩人一見面就吵架,沒有理由可以解釋。」

生意又好起來。

頂好的白蘭地一箱箱扛進來,水一般灌進客人肚子里,邱晴在巡場的時候發覺只有她擁有不醉的眼楮,其余每一個人都昏昏然快活無比——她沒有問,想必是歡喜的,她听到他們笑。

白天她起得很晚,住在全人類不置信的地方,舊房子經過改建,近東頭村看上去,好像只得五層高樓宇,實則是一幢幢十層大廈互相連接,城寨的地勢低,東頭村地勢高,大廈的五樓,與東頭村平行。

這個時候,麥裕杰已經搬到郊外,往返市區超過大半小時,邱晴去過那個地方,客廳長窗像是連接大海,白色浪花似隨時會濺進來,大理石地板上只擺著簡單家私,氣派大方得把麥裕杰的過去擦得干干淨淨,一點兒漬子不留。

只除卻一張照片。

那是邱雨多年前自己跑去拍的結婚相片。

客人們不好意思細細研究,只道披著婚紗的女子是邱晴,外人看來實在像,照片黃黃,近來流行復古,剛剛好。

麥裕杰沒有忘本,他把照片放在華廈最當眼地方。

收拾行李往三藩市的時候,他把銀相架放入手提行李中,沒有這個女子拉他一把,他就沒有今天。

他沒有去過邱晴的家,只是說︰「你覺得舒服便好」,各人有各人的毛病,各人有各人的苦處,各人有各人的意願,邱晴始終沒有搬出來,一定有她的理由,那小女孩一直都是怪怪的。

臨走之前,他請邱晴在家里吃飯,兩個人都幾乎已臻化境,不食人間煙火,滿桌佳肴,踫都沒踫,邱晴連筷子都沒有舉起來。

邱晴穿著白衣白褲,站在近海的窗前,似一幅圖畫。

麥裕杰笑說︰「人人都老了,只剩你。」

她沒有轉過頭來,輕輕說︰「你應該看得見我眼角尾紋。」干笑兩下。

沒有,麥裕杰只看見她的縴腰,她與她姐姐都有細腰,一個V字似自肩膀直收下來,無論衣服多寬,異性總能留意到這個誘人的優點,尤其是此刻的女孩都沒有腰位,身材再好不過圓滾滾,一見小腰身,特別覺得難能可貴。

「到書房來陪我喝一杯。」

麥裕杰的家居然設書房,邱晴忍不住笑,一抬頭,看到長窗玻璃上反映著自己的面孔,嘴角彎彎向上,由此可知,身後的麥裕杰也看到了,邱晴覺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下頭轉過身去。

一不留神,她差點兒撞到麥裕杰懷里去,他扶住她,兩人面孔太過接近,邱晴的上身只得往後一扭,騰出空間,麥裕杰雙手順勢握住她的腰。

他忽然想起少女時期的邱雨,她與他調笑的時候,時常出現此情此景,該剎那,他是多麼地想念她。

麥裕杰輕輕松開手。

他取餅水晶酒杯,抱著它拉開書房門。

這是一間任何學者都會引以為榮的書房,架子上的書分門別類,排放得整整齊齊,儼然小型圖書館,桃木大寫字台,皮制會客沙發,一角放著地球儀與月球儀,牆上掛著最新衛星拍攝的世界大地圖。

麥裕杰的書房。

邱晴知道許多真正的學者在蝸居內溫功課,日子久了,頸縮背佝僂做夢也沒想過可以有這樣的書房。

她又笑了。

書桌上一架小小彩色電視正在播放新聞。

麥裕杰斟出酒來,「這人是誰?」他看著電視上的講者,「有點兒臉熟。」

邱晴留意一下,「他叫馬世雄,記得這個人嗎?」

「呵,他,看樣子像升上去了。」

「是,」邱晴微笑,「恐怕我們的酒會已經請不動他了。」

「你請他怕他還是會來的。」

「你老以為每個人都要買我的賬,」邱晴溫柔地說︰「與事實很有出入。」

麥裕杰笑半晌,沒有出聲,伸手關掉電視。

他問邱晴︰「你會來探訪我嗎?」

邱晴喃喃說︰「三藩市電報山。」

「我部署妥當後派人來接你。」

「你切莫過分激進。」

麥裕杰沒有回答,邱晴轉過頭去,發覺他抱著酒瓶,已經盹著在沙發上。

她輕輕取餅瓶子,抱在他懷里久了,瓶身怪溫暖的,她吁出一口氣,扶他躺下,領口鈕扣松開,露出小小的胸膛,邱晴又看到他的紋身,那恰巧是龍的頭部,依然栩栩如生,張牙舞爪,一點兒都沒有褪色。

邱晴怔怔看一會兒,仍替他扣上鈕子。

她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她同公共關系公司代表開會研究宣傳計劃,競爭劇烈,夜總會一般要登廣告搞節目以廣招徠。

鮑關公司派來一中一西兩個年輕人。

那金發碧眼兒看到規模不小的夜總會竟由一妙齡女子來主持,忽然受了綺惑,坐在那里,身體語言,眉梢眼角,露出無限風騷之意,頗為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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