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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31頁

作者︰亦舒

她的眼楮紅腫,我問︰「你哭過了?」

「沒有,」她否認,「我整個人都發腫,替我叫周醫生。」

「為什麼?他昨天才來過。」

她沉默許久,「大雄,我要與你說再見。」

「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你看著我逐日死亡。」

「但是我是來陪伴你的。」

「到此為止,大雄,我很感激你。」

「你不能趕我走,我也不會走,除非周醫生忠告我離開你。」我憤憤地說,「我相信他不會這樣做,他一直站在我這一邊。」我擁抱著香雪海,「我們兩個人一起看早晨來臨。」

「但是我越來越難看,」她乏力地靠在我身上,面孔腫得像豬頭。

我裝作訝異地看她一眼,「是嗎?你以前曾經好看過?你別說,真的?」強顏歡笑。

香雪海無奈地搖著頭,「大雄,我真的拿你沒辦法。」

「他們都說你不美。」我告訴她。

「美與否是我最少關心的問題。」她微笑。

我點頭,「我相信,孫雅芝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美女,山水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雖然我不關心時人的眼楮,但能夠做牡丹真是幸福的。」才說了數句俏皮話,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扶她坐下,護士進來作例行檢查,我退在一邊,雙眼充滿淚水。

女佣服侍她吃藥,替她梳頭,梳子上黏滿她的長發,我不忍再看下去。

周醫生曾經說過,月兌發只是正常的現象,隨後尚有許多跡象。無論怎麼樣,我不會離開她。

她深深嘆一口氣,「大雄,我想吃腌羊肉片。」

「叫佣人去買。」我說。

「他們不懂,你同我走一趟。」她說,「配一瓶好的酒。」語氣非常固執。

「我再看看有沒有好的沙律蔬菜。」我不想逆她意。

「對了。」她有點興奮,「許久沒有吃這些。」

我取餅外套,已有一個月沒有出城了。

我駕車出市區時,心情是沉重的。許多人以為我在享盡人間艷福吧,不不,不是這樣的。但我何必向人解釋?明白人始終是明白的,而不明白的一群,對他們說破了嘴也不管用。

漸漸我感染了香雪海那股我行我素的氣質——誰理你們想些什麼?

我把車停在一間酒店的小食店前,看看時間,是上午八點半。

我挑了許多新鮮罕見的食物,包括三種不常見的芝士,大包小包,正在付帳的當兒,有人叫我的名字。

不好!遇見熟人。

我鎮靜地,假裝沒听見,轉身想閃出食物店。

「大雄,不必避開我。」一只玉手搭在我肩上。

我嚇得金星亂冒,是叮噹,一定是叮噹。

「大雄,是我,雅芝。」那把聲音既好氣又好笑地說。

我這才敢抬起頭來。「雅芝。」我慚愧地叫她一聲。

「大雄,你好落魄,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她卻出落得神清氣朗,穿一件大襯衫,緊身牛仔褲,雖然仍然穿著可怕的高跟鞋,我也忍不住把她當親人,聲音哽咽起來了。

「大雄,我們去喝杯咖啡,你不忙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與她坐下來。

「你又瘦又黑,這個月你到底是怎麼搞的?大家都以為你在天上仙境過著歡樂的日子,剛才我險些兒不能把你認出來。」雅芝說,「大雄,你是跟香雪海在一起,是不是,你說呀。」

我低下頭,聲音有點哽咽。

「大雄,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何必自苦?叮噹一直在找你。」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趙三會愛上這個女子,她的忍耐力與溫情是無限的。

「叮噹虛張聲勢,你不是不知道,她欲真要找你,你跑到天腳底,她也把你翻了出來,她只求下台,並不是真想逼你現身,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的。」

我清一清喉嚨,隔很久,竟不知如何開口。

雅芝靜靜地等我。

我說︰「我是與香雪海在一起。」

雅芝點點頭,「你們秘密結婚了?」

我搖搖頭,黯然說︰「她患著不治之癥。」

「嗯?」雅芝「霍」地站起來,她隨即又坐下,「真的?」

「跟令堂一模一樣的病,」我說出來痛快得多,「你明白嗎?所以她能把周恩造醫生介紹給你們。」

「哦,天。」雅芝聳然動容,十分憐惜地看住我,「大雄,我原諒你,我完全明白。」

「我沒心情向叮噹或是任何人解釋。」我站起來,「請你們給我最後的安息。」

「她——」雅芝拉住我。

我轉身說︰「你記得她那白膩的肌膚嗎?每一個男人都曾經為她的膚色而傾倒,現在漸漸開始焦黑,你記得她那頭烏亮的黑發?現在開始月兌落,但我要回去。雅芝,請不要說出去你見過我。」

「我不會。」雅芝蒼白著臉。

我點頭,「那樣,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雅芝說︰「大雄,我與趙三終于要結婚了。」

「結婚是最好的,」我說,「恭喜。」

「你不來喝喜酒?」

「改天,改天你們補請我,我們有這個交情,是不是?」

她任我去了。

回到周醫生的別墅,大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把食物擱在廚房桌子上,覺得屋子比往日寂靜。

「香?」我揚聲,「香,你在什麼地方?」

沒有回音。

佣人呢?護士?保鏢?司機?這里除我們以外,起碼還住著六七個人,都哪里去了?

我略覺不安,奔出去查視,從樓上到樓下,一個人都沒有。他們走光了。

人去樓空,我不相信眼楮。這是什麼意思?叫我出去買一趟東西,回來人人都已離開,竟把我留在這里?

在書房中,我看到香的保鏢之一,坐在書桌面前抹一管獵槍,他慢條斯理,仔仔細細的拭抹,听見我的腳步聲與喘氣聲,並役抬起頭來。

我問︰「香小姐呢?」

他謹慎地放下槍管,「香小姐要我同你說一聲,關先生,她走了。」

我金星亂冒,「什麼?」

「她與醫生已經收拾好走了。」保鏢的聲音冷得如冰,「叫你不必找她,你找不到的。」

「為什麼?」我抓緊那個保鏢的外套領子,嘶聲問道。

他瞪著我,「關先生,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總能有選擇的自由罷。」

我撕心裂肺地叫,「但是她明明選了我,她明明已經選了我。」

保鏢舉起獵槍,向窗外瞄了一瞄,又放下。

「告訴我,她還說了什麼。」我哀求,「說呀。」

「香小姐說,因為治療的緣故,她會一天比一天丑,她不想有人看著她變成一具骷髏。」

我頹然倒在沙發上。

保鏢取起獵槍,「保重,關先生。」他走了。

整間屋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無限寂寞地縮在沙發一角,越縮越小,我巴不得身體可以蜷縮得像一只犰狳,變成一只球,仿佛那樣做,便可以解決我內心的痛苦。

我繼而大聲嚎叫起來,直至聲線嘶啞。

我沖進廚房,將所有的酒取出,狂飲,醉至在地上打滾嘔吐,心中不住響起保鏢說的話,「一個人臨死,總有選擇的自由。」

她不想我看到她臨死掙扎的怪象。她有她的理由。

一連三大,我沒有吃過一粒米,我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我渾身發臭,一時哭一時笑。我距離發瘋只有一線之隔,我想我是瀕臨崩潰了。

讓我在這所人跡不到的別墅爛死吧,誰在乎?活著有知有覺,給我無限苦楚,五髒像是有野獸在噬咬,死了無知無覺,樂得舒服。

我痛哭,我至愛的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我束手無策。我不能幫助她,我枉為男子漢,我還活著作甚。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子,一日醒來,我發覺自己躺在長沙發上,腦後枕著椅墊,一個溫柔的聲音叫我,「大雄,來,喝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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