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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10頁

作者︰亦舒

「她始終沒回來香港?」

「沒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頗有點名氣,清朝送出來的第一批留學生,畢業後便對中國瞧不順眼,設法把一家都搬到歐洲去,結果女兒偏偏給他丟臉,很有點報應的意味。」香雪海笑著說故事。

「有沒有見過外祖父?」

「沒有,但是看過他翻譯的幾本法文書,寫得還過得去,傳到我這一代,什麼也沒剩下。」聲音漸漸肅殺。

我與她停止舞步,坐到長凳上。

「遺傳因子這件事深不可測。」她苦笑。

「也許你像你父親。」

她一震,嘲弄地說︰「如果像他,命運也太作弄我,我並沒有見過他的面,只在國際金融雜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個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沒有探訪過你?」

香雪海又繼續喝酒。

「連母親都很少來,我在一間修道院辦的小學內念書,規矩極嚴,十歲的小女孩就得讀拉丁文,初中畢業她才把我領出來,父親一直沒有來探望我們,後來知道那是因母親的名譽太壞,父親只肯付她大筆金錢,不願承認我,怕母親乘機要挾。」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錢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說,「就是這樣小心。」

她精神越來越好,完全像只夜貓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時辰。

「後來又怎麼承認你?」我不避嫌疑地追問下去。

「二十一歲那年,他委托律師來探訪我們,律師一看見我,就嘖嘖稱奇,他說我的長相跟我爹一模一樣,還需要什麼更確鑿的證據呢?他知道後,便設法將我送入大學,同時吩咐律師照顧我,生活到了那個時候才有轉機。」

「可是以前他也對你母親不錯。」

「母親揮霍無常,小鮑寓像荷里活電影布景,生活費支票來了,她急急兌現,買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羅宋撲克。」香雪海回憶,「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應該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個沒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著頭發,笑了,有特殊的嫵媚,女人過了三十才顯示的那種風情。

我噓出一口氣。多謝她把我當作一個朋友,說了這麼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別。」

「不見得非常特別,每個人到了這種年紀,總有一兩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陳。」

「那是因為你幸運。」她說,「沒新聞便是好新聞。」

我看看表,「呀,半夜兩點,怎麼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頓飯,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辭?」

「不能妨礙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臨走時說︰「你穿黑色,也是因為戴孝的緣故吧?」

她點點頭。

第四章

有時候我們真的把簡單的事想得太復雜了。

回到家門時三點鐘,我並不疲倦,有種亢奮。

與香雪海一席話,仿佛與老朋友敘舊,該說的全部毫無隱瞞地說出來,沒有一絲掩飾。

忽然之間我明白為何與她這麼談得來,原來她絲毫沒有不必要的虛偽客套,沒有「萬分歉意」、「久仰久仰」、「純屬誤會」、「切勿見怪」這些。

一點沒有轉彎抹角的成分。

圓滑本應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場,干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來叮噹與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說敢言,但到底我們的直爽是苦心經營的,不比香雪海,簡直發自內心,十分誠懇。

就是這一點,令我改變了以前她給我的惡劣印象。

我用鎖匙開了大門,發覺書房的燈亮著。

誰?

叮噹?

我探頭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發上,已經憩著,輕輕地扯著鼻鼾。

我覺得好笑,她怎麼老遠跑了來?我替她拾起掉在身邊的書。

她被我驚醒,一臉的不快,「什麼時候?」

「三點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這頓飯吃得好不過癮,真該直落,連帶吃完早餐才回來。」

我還沒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笑說︰「人家沒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麼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來,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里去?在這里睡一覺吧,我把床讓給你。」

我把她推進睡房,一邊說︰「老夫老妻,你很少使這種小性子。以往我跟金發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頭埋腦寫專欄罵人,若無其事,今次怎麼搞的?叮噹,莫非三十歲生日一過,你已失去當年豪氣?」

她換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擁著被子在沙發上一閉上眼楮就進入黑甜鄉。

我敢發誓一整晚沒有變換過姿勢,很少有機會睡得這麼實。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聲把我驚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發起來,發覺睡歪了頸脖,怪酸軟的,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

我問叮噹︰「什麼事?」

她還在睡,原來說夢話。

藝術家都有散不淨的孩子氣。

「叮噹,叮噹。」

她睜開眼楮。

「叫我?」我問,「睡得不好?」

她嘆口氣︰「大雄,你什麼都好,就是沒心肝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評語,叫我難以作答。

我只好賠笑臉。

她瞪著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業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寫字樓雖然在金玻璃大廈,但屬趙家一支。」

「說穿了還不是那麼回事,自己騙自己。」

我說︰「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沒什麼不好,多爭取點經驗。」

「還不是一輩子替人家做工。」

「唷,後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趙三已經有孫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麼都好,偏偏對女朋友沒心肝。」

我不敢與她討論這個問題。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趕到烏溪沙去。」

「干嗎?」

「同陸師母商討孤兒院擴展事宜。」

「一路順風。」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來。」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這種受委屈的小媳婦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遲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順她意,女人說不送不送,其實是切切要送,我明白,于是立時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齊,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時分。

新環境新人事,我一向是個發奮圖強的人,不知為什麼,此刻卻有點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顯得既無聊又瑣碎。

像我們這種人,工作唯一的收獲便是薪水,一旦離開寫字樓,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寫了書出了氣收了稿酬之後,還能擁有一大疊著作來滿足自我,動不動,還是個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運的叮噹,旁人也許覺得她無聊,可是她其樂融融,無拘無束地干她的自由職業,千金不換的逍遙。

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也名正言順地當藝術家,胡亂做些什麼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職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偉大的天職。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對社會有所交代,躲在被窩里畫畫听音樂,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

但此刻我這根社會的棟梁累得不得了,昨夜臨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規律化,太刻板,日子過得像一部機器,漸生厭惡。我不應答應趙三,幫他這個忙,辭去舊工後應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

可是男人沒有職業,就等于一無所有了,空白的時間是浪費,將來我要付出代價,眼看旁人飛黃騰達,自己因一時的瀟灑遠遠落在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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