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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6頁

作者︰亦舒

我漸漸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雙充滿靈魂的眼楮,精光燦爛地逼視我,我如仰視太陽,雙眼炙痛得張不開來,滿眶淚水,無法抑止。

猛然驚醒,發覺頭上的台燈對著自己的臉,不禁啞然失笑。

我把勞累的身子拖入房內,一踫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著?那不過是因為閣下還沒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運動量,保證人站著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沒有失眠的毛病,她實際工作時間雖短,卻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貪玩,很快就累。

她並沒有一般文人傳說中那種半夜寫稿的習慣。伊每天早上準七點起床,最多下午睡個中覺,是非常規律化的一個人,我很佩服她這一點。

像我們,死活九點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監督,沒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話,叮噹的自律卻更難得。

餅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壓驚。

這一次更不例外。

她說︰「我到底什麼歲數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麼活下來的?」大聲疾呼,以手勢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廳為她設壽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夠新鮮,是晚忘了替她預定三文魚,白酒換來換去,不問哪只牌子哪個年份都是酸的。終于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兼夾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罷。

每次同叮噹過完生日,我整個人殘掉。

別說我不肯為愛情犧牲。

此刻叮噹向領班投訴︰「你們的椅子不舒服……白蘭地酒杯不夠大……花不配顏色。」

領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見很寶貴。」

凌小姐還是生氣,「還有你的態度太虛偽。」

領班十分尷尬。

我說︰「不要理她,她在慶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嶗叨。」

凌叮噹險些將龍蝦湯潑在我頭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麼?」

「年紀。」

她差點兒嗆住。

「至少你有我,叮檔,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試想想你既沒有我又三十歲,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來。

「喂,別失儀,許多人在看你。」我夸張地探視四周圍。

目光落在遠處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雙閃閃生光的眼楮在注視我與叮噹。

這雙眼楮在黑暗的角落顯得不似人眼,像貓科的動物,最似一對豹子眼。

誰呢,這麼陌生又這麼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雙眼的主人,漸漸獲得一個輪廓,呵,是她!黑衣黑發——

是香雪海。

她獨自坐在遠處,她的保鏢並不在場。

我渾身不舒服起來,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問︰「大雄,什麼事?」

「沒什麼,來,我們干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麼?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個角落,她已經不在了。

我說︰「這頓飯吃足兩個鐘頭,好散席沒有?」

叮噹找人結帳。

領班說︰「香小姐已經付過賬。」

我一怔。

叮噹問︰「誰?哪個香小姐?」

我說︰「你把鈔票還給香小姐。」我立刻決定不領這個情,「我們並不是朋友,再拿帳單來。」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聲說︰「香雪海。」

「她!」

我說︰「我最討厭霸道的女人,女人聰明伶俐愚蠢十三點皆不要緊,發點小脾氣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屬瑣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鈔票給領班,與叮噹離開。

我懊惱地說︰「老踫見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曉不曉得她像只烏鴉?不祥之兆。」

「亂說。」

自然我是亂講,不過這也證明我對香女士的惡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里無聊的女人極之眾多,社會沒有她們作點綴將變得很枯燥。」叮噹說。

她說得真容易,因為她躲在家里便可,不必出去敷衍這種女人便可。

那頓晚飯之後,我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香雪海。

但事與願違。

因為叮噹忽然一連好幾天悶悶不樂。

她本是個大快活,我于是就意味著有什麼不妥。

開頭她還推說是小事情,不久便煩惱形諸于色。

「說來听听,講不定我可以幫你。」

「本來是很小的事情,小人當道。」

「誰是小人?我替你報仇。」我笑。

「你知道陸師母的小型孤兒院——」

「哦,這兩天你與社會福利發生密切關系?」

「遲些兒再調侃——陸師母那里的經費少六萬塊,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電腦公司包下來贊助,今年開會,我義不容辭,便拍胸口應承代他們申請,誰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關好不麻煩,吞吞吐吐的不給答復,一日推一日,陸師母又心急,使勁地催我要贊助人的復函,把我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勿做中,勿做保,難道你沒听說過?」我笑,「大不了這六萬塊當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這麼想,但當初見是為孤兒院辦事……」

「我四處同你打听打听那老板是什麼人,撥點時間與他親自通話不就行了。」

「那老板與公關一鼻孔出氣,根本不回電話。」

「該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噹受氣?簡直豈有此理,可惡之極。」

「這件事你要幫我就得快,否則我就要開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了解這種拾著雞毛當令箭的小職員,你得過他那關嗎?他就把來人玩到盡,施展他的權力,哪怕是看管廁所門口,一人當關,萬夫莫敵,旁人有得閑氣受的。

對于這種人,身為藝術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龜,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實很簡單,將他的大老板揪出來說話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板,一定是舉止合理,頭腦清醒的人物,否則他爬不到那麼高。

宇宙電腦公司……

我層層的查上去。最後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氣。你道真正的老板是誰?是此刻香雪海所擁有的香氏企業。

我已經把支票本子掏出來,打算簽出,解決叮噹的難題,一想這是原則問題,不可就此罷休,于是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到香氏秘書處求見。

秘書小姐的聲音非常動听,叫我等三個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說,我叫關大雄,我們見過面,有急事跟她說幾句話,十分鐘。」

秘書很溫柔地跟我來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說認識香小姐呢,關先生。」

又是個小表在擋路。

我說︰「你通報不通報呢?」

秘書說︰「我一定告訴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來一次。」

我益發倔強,「你們總有辦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騷擾她。」秘書說。

媽的,「那麼你就說,關大雄有要事要找她。」事實上連我自己也懷疑香女士是否會記得我。

「我盡量照做。」秘書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掛斷電話。

正當我再次預備開私人支票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香氏企業公司復關大雄先生電話。」聲音變得必恭必敬。

我好不驚奇。「我就是關大雄。」這麼快?

「關先生,香小姐明天早上十一時半有空,請你撥冗前來。」

「謝謝你,」我並沒有小人得意,「小姐,你辦事能力高超。」

「呃,不客氣,關先生。」她有點尷尬。

待香雪海肯接見我,我又有點患得患失。也許她要親自侮辱我——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替你付帳你拒絕,現在又有事求上門來?

然而也硬著頭皮去了,為著原則,希望這位強蠻的香女士把幾件事分開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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