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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 第26頁

作者︰亦舒

她看著女孩子說︰「時間過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們老喜歡那樣說。」

「過來讓媽媽看清楚你。」

「是,媽媽。」

之洋正摟著女兒肩膀,夢醒了。

蘇志聰問︰「你怎麼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聰擔心,「身體沒怎麼樣吧?」

「我夢見我們的女兒。」

「是嗎,」蘇志聰很高興,「體重多少?」

「志聰,她不是嬰兒,她已是個少女。」

志聰一怔,「你倒想,甫見女兒已是成年人,少卻多少眠干睡濕學步學語瑣碎煩惱。」

之洋也笑了,低頭不語。

「既然女兒也見過了,也該結婚了。」

之洋沒有回答他。

「女兒像誰?」蘇志聰又問。

之洋理直氣壯,「當然像我。」

志聰看著她,「也似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嗎?」

「胡說,我這個人實事求是,經濟實惠,腳踏實地,且又肯說肯做,不要亂把罪名加諸我身。」

志聰見她一張嘴講了那麼多,知道之洋沒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經減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樣想,她與好友訴苦。

「受過一次傷,老覺得自己是殘缺之身。」

時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像是在路上走著無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別說是途人,連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會不會是我不對勁呢?否則,他怎麼光挑我來侮辱傷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個人那件事,那種受辱的陰影還是會影響將來生活。」

「你的感覺如何?」

「時珍,我覺得我無法控制與志聰之間的感情,他遲早會發覺我的缺點,棄我而去。」

時珍看著她,「說得那麼復雜干什麼?你的意思是︰你失過戀,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達能力差,對不起。」

「時間治愈一切傷痕,當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會從頭凝聚。」

「曾國峰為何傷害我?」

「這種笨人做事有什麼理由可言。」時珍異常討厭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現在事實勝于雄辯,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頭,「我仍然心虛。」

「再過一段日子,自然平復。」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時珍十分了解。

「嘩,」之洋差點昏厥,「那麼久?」

「那是你,換了是我,三五個月就丟腦後。」

「可是記憶會悄悄爬入窗戶,爬進腦海。」

「有能力拾起過去,嗟嘆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離了水深火熱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樣做。」

「是,」之洋承認,「如果不是與志聰在一起,我不會再提此人。」

「你現在得到更好的,當然可以把從前不幸遭遇拿出來細細感慨。」

之洋低下頭笑了。

時珍忽然說︰「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國峰緣何與你分手。」

之洋訝異,「剛才你不是說了嗎?」

「是什麼?」時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而是他籠統認為我配不上他︰身份、職業、收入、品貌、年紀、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他應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許。」

「可幸蘇志聰不是那樣的人。」

之洋笑說︰「蘇志聰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時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須擔心。」

再簡單的婚禮,也是一項婚禮,需要照顧的細節不下三數百項,十分勞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著添家具,換裝修,安排結婚禮服,招待親友觀禮,刊登啟事,決定蜜月地點……

開頭興致勃勃,後來就覺得累。

時珍從頭幫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無以為報。」

「將來你也幫我。」

之洋嚇得雙手亂搖,「不不不,別搞我。」

時珍氣結。

「你那麼疙瘩,誰吃得消,你看我,一點兒主見也無,辦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樣。」

禮服已經掛在臥室里。

時珍惋惜道︰「仿佛有欠隆重。」

之洋歪著頭,「對于一個尋找歸宿的女子來說,可以了。」

時珍說︰「我結婚時紗上一定要釘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歡夸張的戲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頭到尾亮晶晶全場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嗎?」

「已經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們一向喜歡看慣大場面狀,只呵地一聲。」

時珍說︰「我一直認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大家無關痛癢,將來應付生離死別,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家母去世後家父像是一下子蒼老茫然,均是因為深深相愛,我們出生有遲早,棄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則痛傷難忘。」

之洋不語。

據她所知,教授深愛的,另有其人,不過他已不復記憶,提來作甚。

婚禮如期舉行,林之洋是一個漂亮、鎮定、大方的新娘。

禮成後她輕輕把花球放到上司譚小康手中。

譚女士笑得合不攏嘴。

李時珍悻悻然,「勢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應手,毋須外來力量幫忙。」

時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蘇志聰做一杯茶給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頭問︰「拖鞋呢,報紙呢?」

志聰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準備好了,太太。」

之洋神氣活現地說︰「以後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會虧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長桌前去參觀結婚禮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誰送來的。」

「百忙中都由時珍簽收,她做事十分仔細,有一本小簿子,編了號碼姓名。」

志聰說︰「多數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無舊情人?通常他們喜歡送名貴禮物,好叫人忘不了他們。」

之洋不動聲色,既然結了婚,米已成炊,爾虞我詐的局面已經開始,她說︰「我上一任舊男友還是在幼稚園低班時認識的,早忘了我,還送禮呢。」

志聰點點頭,「那就別想找到鑽石別針了。」

之洋低下頭,志聰是正經人,他若是誰的舊情人,送禮必定情意綿綿,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義之人,會把舊時人丟在腦後。

「由你寫回條多謝這些人吧。」

蘇志聰說︰「需要雙方簽名。」

「你代我簽。」

「不可無禮,一定要真筆簽謝卡。」

之洋說︰「你講得對,我知道有位太太,結婚二十年,從來寄卡片到夫家親戚處均由丈夫代簽,十分粗魯。」

之洋把禮物一件件拆開細看。

「這一對碧茜玉紙鎮十分漂亮,讓我看是誰送的,什麼,卡片上寫著‘恨不相逢未嫁時’,嘩,這是誰,這里邊有什麼故事,為什麼沒有還君明珠,珍珠可以給我配戴。」

志聰緊張得不得了,「讓我看讓我看。」

之洋把卡片給他,上面寫著的卻是「蘇氏伉儷笑納,陳大文敬贈。」

志聰知道不但上了當,卻露出馬腳,訕訕地避到書房去,知道之洋用來懲罰他試探她有無舊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麼久,大家都有過去,不願提起,也屬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禮物查看,終于發覺曾國峰榜上無名,這個人就是這點小家子氣。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開,放在一張茶幾上,又把各種銀器放架上。

蘇志聰人緣好,送禮人都對他慷慨。

終于拆到好友時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徑不大,顏色粉紅晶瑩,欖核型珠扣瓖碎鑽,十分考究精致,之洋很喜歡,立刻戴上。

一張便條上寫著︰「母親送我十六歲生日禮物,轉贈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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