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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34頁

作者︰亦舒

我變得一點恨意也沒有,看著他跪在地上,眼淚鼻涕流個不盡。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沒人知道。

他們可曾真正快樂過,亦沒有人知道。事情怎麼會變得這樣,更沒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馬大死了,一切恨意隨著她下葬。欠債的債已償,欠淚的淚已盡。

我听得媽媽說︰「令俠,你怎麼搞成這樣子?」

梅令俠掩著面孔,嗚嗚的哀哭。

媽媽問︰「瑟瑟呢?」

永亨向媽媽使一個眼色。

我淡淡的說,「她走了,也許跟那個洋人走,也許沒有。她回來不過是要搶回梅令俠,目的達到,她還留在此地干什麼?」

梅令俠不理睬我們,坐在地下,又哭了許久許久,然後一言不發,站起來就走。

他去後,媽媽問永亨,「他會怎麼樣?」

我詫異,「你為他擔心?」

媽說︰「是。」

「為一一他一一?」我說。

「上帝說的,如果只愛愛你們的人,法利賽人也懂得這麼做,要愛你們的仇敵。」媽媽說。

我說︰「我做不到,我至多不與他計較。」

永亨說︰「令俠很瘋的,他會得渡過這個難關。」

「是,」我仍然很淡的說,「然後再找個有錢的女人,過其舞男生涯。」

媽媽沉默,過一會兒說︰「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講,艷紅遇見殷氏,不知是哪一個的不幸。三十年後我同自己講,馬大踫見令俠,又是誰的不幸。」

我開始有點明白媽媽說這個話的意思。

梅令俠也不見得好過。

媽媽說︰「你們走吧,我已決定叫李伯母搬來同住。」

「什麼?」我說,「李伯母那處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決定離婚。」媽媽說,「走吧,前世的牽連到這里已經告一段落。」媽媽轉過身去,「我與你們兩姊妹的夙緣也到此為止,走吧,隨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媽媽想靜一靜,哈拿,我們隨時可以回來的。」

我只得答應了。

李伯母帶著簡單的行李搬進來,我與永亨收拾著要搬出去,更顯得人生如旅途,來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說︰「你們倆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對方。唉,我們老一輩的什麼酸甜苦辣都嘗遍,現在還要白頭人送黑頭人……你們真要好好的。」

我與永亨握著她的手,不知說什麼才好,想到馬大,我心如刀割。

媽媽說︰「那爿店呢,你同我留著,我們兩個老太婆也有個消遣。到了那邊之後,電話信件不準少。」

「是。」

但我總覺得馬大仿佛會隨時笑嚷著進屋子來,嬌俏的背出一段襯她心情的詩章。

午夜夢回,我總想到馬大那短暫荒謬,浪費了的生命。

永亨讓我去訂票,回來走到樓梯底下,忽然有一個男人竄出來,嚇我一跳,我退後三步——想怎麼樣?搶東西?抬頭一看,那人卻是梅令俠。

我定一定神,瞪著他。

他站定了,並沒有趨前來,離我有一兩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沒有什麼異舉,便問︰「你來干什麼?」

他不答。

「為什麼不上樓去?」我問。

他還是怔怔的看著我。

我心神略定,發覺他打扮得比前兩天整齊得多,又寬三分心。

我說︰「你愛站在這里,你自己站個夠,我可沒空陪你。」我轉身上樓。

「馬大。」他的聲音是顫抖的,「馬大。」

我嘆口氣,「你在說什麼?馬大早去了。」

「馬大,現在我同媽媽住。」他的聲音是溫柔的,懇切的。

「那很好,你媽媽是寡婦,你是應當多陪她。」

「馬大一一」

「梅令俠,我不是馬大,我是哈拿。」

「馬大,」他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現在都改過了,要錢來也沒用,我們一起住媽媽那里,你說多好。」

我震驚。梅令俠終于精神崩潰。他分不出我與馬大。他一直說我們兩個人像,他終于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馬大。

我壓住恐懼,柔聲說︰「你先回家去。」

「你幾時來?」他問,「馬大,我們不必勝過瑟瑟,我不會回到她那里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擔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掙月兌,「你先走,我慢慢跟著來。」我聲音發抖。

「你一定要來,」他說,「我等你。」

我看著他,心中各色各樣的滋味涌上來。

「馬大,我知道我對你不起,馬大,我知道你傷盡了心,受盡了折磨,可是你得給我一次機會。」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我落下淚來。

「好,我听你的話,」他依依不舍,「我听你的話,你記得馬上來。」他轉身走,但是一直回頭再看我。

我淒酸的松出一口氣,回到家門,掏出鎖匙開了門。

梅令俠有這樣的結局,是我所沒有想到的。

媽媽說︰「飛機票買了?」

我點點頭。「哪一天的班機?」

「下星期一。」

「叫你們越快走越好,」媽媽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再拖延還不是要走。」

我賠著笑,不出聲。

李伯母排解說︰「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媽媽說︰「適才梅姑姑到處找梅令俠。」

我揚起一道眉,什麼也沒有講。

「梅姑姑說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麼一不留神,給他走了出來,擔心得不得了。」

「什麼病?」李伯母問。

「我不知道,我沒問。」

媽媽說,「不知道是什麼病,听她的聲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說大病就應該走不動才是,但听她的語氣,又實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麼病,但是我不說出來。

永亨與我收拾最後的雜物,預備離去。

他說︰「我們可以常常回來看媽媽,你不必擔心。」

我詭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俠會有這樣的下場。

永亨問︰「你在想什麼?」

我定一定神,「沒有什麼,那邊的生活會得適合我嗎?」

「當然會,只要有我在你身邊,你一定會習慣。」「我相信我會。」我靠在他身邊。

「那你還擔心什麼?」

「我有擔心嗎?」我訝異。

「你看上去緊張極了。」永亨說。

有很多事都瞞不過永亨。

「星期一就要離開老家,自然緊張。」

「明天是最後的晚餐。」他開玩笑,「怕不怕?」

永亨說得對,我是很緊張,見過梅令俠那個樣子之後,怎麼會不緊張,心像絞著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親叫醒我。她悄聲說︰「找你,是梅姑姑。」我連忙起床。

我們母女倆來到偏廳,媽媽低聲說︰「直求我,說令俠想見你。」

我揉一揉眯著的雙眼,不語。

梅令俠要見的不是我,他要見的是馬大。相信梅姑姑也明白。

「梅家同我說過了。」媽媽說,「你去一趟吧。」

「媽媽,你的心太慈。」

媽媽惻然,「他都到這個田地,連你都認不清楚,還有什麼恩怨?」

我不響。

「速去速回,快去換件衣服。」

「我不去。」

「算是媽媽求你,媽媽同你一起去。」

「我真不明白,媽媽,你何苦還跟他們有這種瓜葛。」

媽媽說︰「我是看在他母親分上,你不知道母親的心。」

我轉過身子。

「來,哈拿,不消十分鐘。」

我終于換了衣裳。

永亨奇問︰「去什麼地方,才八點半?」

「陪媽媽去做早禮拜。」我說。

我與媽媽在門口截了部車就走了。

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廈的一個單位,母親對著字條找到地址,伸手按鈴。

梅姑姑很快來開門,見到我們,一面孔感激之情。她整個人落形,眼楮像核桃般腫。

屋子很窄,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擠。大家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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