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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29頁

作者︰亦舒

我說︰「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沒有這樣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時就回轉,英姐遞毛巾給他抹臉,他也不客氣,坐下舉案大嚼。

媽媽問︰「怎麼樣?」

「亞斯匹靈咬得他好慘,縫了十余針,」永亨說,「據說傷口看見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這樣。

「狗呢?」他問。

「逃走了。」我說道。

永亨板著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縱容它咬梅令俠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我根本來不及阻止,不信你問媽媽。」

「動物與它的主人有某一個程度的心靈溝通,你可以下意識地控制亞斯匹靈行凶。」他看著我。

我沒好氣,「是,我是個懂得運用腦電波操縱動物行凶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樣說過嗎?」

我哼一聲。

「你把亞斯匹靈弄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

我有點得意,「它不能留在這里坐以待斃。」

「啊,」永亨點點頭,「犯了罪,出外避風頭去了?」

「我並沒有把它收藏起來。」

永亨抬起頭來,「這麼多天,它沒有回來過?」

我略略不安,「怎麼?它有什麼不妥嗎?」

「它自小在這里長大,它並不是一只野狗,你不覺奇怪?照理它是走不遠的,它食量相當大。」

我低頭,「它會回來的。」

「它回不回來倒是其次,馬大才叫人擔心。」

「適才梅令俠對你說些什麼?」我問。

「他什麼都沒說,」永亨嘆口氣,「像是從來沒認識過馬大,他邀請我參加今晚的婚禮。」

我痛心的說︰「你是一定會去的了?」

「一個是我的義妹,另一個可算我表兄,你說我要不要去?我們三個人,自小在一間屋子里長大。」

我說︰「在情,你不該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說。

我諷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頭來,「你們都怪梅令俠。」

我詛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

永亨問︰「你恨他什麼呢?」

「恨他不務正業,油腔滑調,欺財騙色,不仁不義,反臉無情。」

「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又沒有哄騙過什麼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馬大心甘情願跟他的。」

我不響。

「馬大也要承擔一部分的責任,她是個成年人,但她像一只撲向燈火的飛蛾,一只美麗的昆蟲,令燈火本身為之黯然失色。」永亨說。

我明知這是事實,卻不甘心讓梅令俠得了道理去。

我固執的說︰「我恨他。」

「因為你不舍得恨馬大?」永亨微笑。

「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我瞪著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總會得露臉的。」

「你打算住哪里?」我說。

媽媽說︰「住這里。我已經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間,就這麼一句話,誰也別跟我推辭。」說完她走進書房。

我訕訕的,「媽媽真厲害哩。」

永亨看著我,「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

他說得再對也沒有。媽媽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藹、決斷,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與馬大都沒有承繼到,自然,那是因為她不是我們親生媽媽,我們像粉艷紅那般偏激、沖動、自私、糊涂。

我呆呆的說︰「我們沒有福氣像媽媽。」

永亨嘆口氣,「又怪社會了,你後天可以修煉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劍做游方道士?」我笑問。

「不過我喜歡你那樂觀的心態。」他說。

听他提到喜歡兩字,我的面孔脹紅。

「熱帶風情的生活如何?」我岔開話題。

「晚上的空氣尤其濡濕,」他形容著,「叢林中的夜如野獸派宗師的世界,各式的綠遮掩著月色,煙蒙蒙的一彎若隱若無的蛋黃月,夜不是靜寂的,蟲鳴蛙鳴叫得人不能入寐,連壁虎都會喳喳發出異聲,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隨時會轉動眼珠,成雙結對下來跳出冶艷的土風舞,真正的馬來西亞不是航空公司廣告片中那麼單純,是一個動人心弦美麗的國度。」

我心響往之的聆听,沒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麼強。

他卻不說下去了。

我追問︰「白天呢?白天又怎麼樣?」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陽底下有什麼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實,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視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們別再捉迷藏了,這半年來我也夠疲倦的,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了吧。」

他緩緩松開我的手,「我能說什麼?」

「你心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猶疑一下,「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得義父帶大,難道還奢望義父的親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聲音里無限的淒涼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麼沒想到他是因為自卑?我沖口而出,「什麼?你還認為你配我不起?」

他訝異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個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來,「你看看我這個怪相,我何嘗不覺得襯不起你。」

他站起來,激動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聲說︰「如果我是馬大又不同,她長得美,她念大學,她會彈梵啞鈴,她身體又沒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勵。而我,我全身充滿缺點,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對你心意如何。」

永亨顫聲問道︰「你對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驀然發覺已經說得實在太多了,閉上嘴。

他說︰「我明白,我終于明白了,」他喜得搔頭模腮的,「你不嫌棄我?你不嫌棄我的出身?」

我們不由自主的擁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聲。我與永亨連忙分開,看到媽媽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倆,羞得我與永亨連忙看向天花板。

媽媽笑說︰「這正是若雲不報,時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在百般憂慮中,我與永亨正式訂婚。

大家吃了頓飯,只請李伯母一個外人。

李伯母問︰「馬大有消息沒有?」

我們搖搖頭。

永亨說︰「她也不過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會回來。」他很有信心,「她離不了這個家,她知道媽媽與姐姐都愛她。」

媽媽說︰「這幾個月真是悲喜交集,最開心便是哈拿得到歸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龍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開朗得多,傻傻的看著我笑。

單獨在一起時,我同他說︰「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氣質蕩然無存,現在像只開口棗。」

他丈八金剛模不著頭腦,「我又有什麼氣質?我是個最平凡的人,律師行里的伙計一直說我面孔與西裝同樣的棕黑棕黑分不出來。」

「什麼?」我又不服,「怎麼可以這樣說你?我深覺你有你的味道,他們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麼益處?你看梅令俠這種負心漢。」

「又罵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著,半年內換兩個老婆!」

「男女之間的事,旁人是不會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潑婦,我喜歡罵街,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干嗎要在這種下三濫面前表露風度,憋成大頸泡。」

「嘩,才說你一句半句,立刻廢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等馬大回來再說,還有,我是離不開媽媽的。」

「可以,沒問題。」

我猶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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