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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7頁

作者︰亦舒

我冷笑一聲,「我先移民到外國去死。」

媽媽說︰「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

馬大神情憔悴,「媽,我還想睡一會兒。」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媽媽說。

馬大說︰「我現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麼?」媽媽問,「一個是你生父,一個是老胡師傅。」

「我怕,我怕。」馬大哭。

隨著她哭,我心也慌亂,我有種異樣的感覺,這不就是他們說的心靈感應?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來吃便飯。」媽媽說。

我拍著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沒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離開我。」她拉著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們替她關上房門。媽低聲問道,「馬大怎麼怕成那樣子?」

「惡夢。」我答。

有人捧來面盆,媽媽洗了臉,多年來她依老規矩,愛就著搪瓷面盆洗臉。我一抬頭,發覺來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緊張,風聲鶴唳地問︰「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數日,找來替工。」

「哦,有沒有人照顧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點點頭。

女佣遞上來兩杯參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錯。」媽說。

「嗯。」

「哈拿,你二十五歲多了。」

「唔。」

「人家老老實實,對你又好。」

「嗯。」

「你該留神了。」

「唔。」

「怎麼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讓我怎麼回答,媽媽?」

「我可不擔心馬大。」

「就因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嘆口氣,「我自己也知道該為這件事擔心,男方干嗎要冒這個險?也許會遺傳到下一代呢,我擇偶的機會無論如何是比別個女孩子低。但你讓我送上門去給人,到底也是很尷尬的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多心。」媽說。

「媽媽,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說。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當跟馬大一樣。」

「當然,」我伸直兩條腿,「你是媽媽,別人可不那麼想了。」

「你自己呢?」媽媽問。

「既成事實,無可奈何。」我嘆口氣,「不如放開心懷。二十多年來,也不覺太多不便。」

「你會游泳,一直拿校際運動金牌銀牌,馬大反而沒有學會……」

「這話叫馬大听見了,又得氣。」我微笑。

「哈拿,你們兩個孩子,愛我是一般的愛,但疼誰多些,你應當心知肚明。」

「媽媽,」我把她的雙手緊緊握住,忽然想起那個夢,混身戰粟,不敢出聲。

門鈴響,佣人去看門,殷永亨進來,禮貌地點頭。

「還客套呢,」媽媽說,「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壞,」又說,「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氣像個看相先生。

媽媽說︰「安排在什麼時候?」

「星期四上午十時與下午五時。」

五時?我心想︰還沒有下班?殯儀館難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麼搞的,心中老想著毫無關聯的細節,一定是悲傷過度的反應。

「殷先生的遺囑可有照顧到哈拿與馬大?」媽媽間。

「媽媽。」我說。

「我是個寡婦,手頭上沒有什麼寬裕的錢,」媽媽說下去,「也不知道節儉,只憑收租渡日,等大筆款子用時,便賣掉層房子。當日你來同我說項,我就想,如果殷先生會照顧到這兩個孩子,未嘗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們相識,現在我很後悔,永亨,我們也不必見外,你看這短短一個月哈拿瘦多少,讓她們吃那麼大的苦,而什麼好處都沒有,我可對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從沒听過媽媽丁是丁,卯是卯的說話,這還是第一次。

殷永亨畢恭畢敬的說︰「襲伯母,遺囑在新加坡那邊,要宣讀還需經過一些程序,大概下個月就可以知道。」

媽媽凝視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動,只好眼觀鼻,鼻觀心。

我忍不住笑出來。

「媽媽。」

媽媽更嚴厲的說︰

「這兩個孩子,並不是我親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領養她們,她們也早已超過二十一歲,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說跟我一絲關系也沒有,但是我同你說,誰要是敢踫她們一條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媽媽。」我太過震驚。

「我沒有權、沒有勢、沒有錢,」媽媽說,「可是你總听過︰皇帝尚避瘋漢,任何人瘋起來自然都不好應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媽,殷家的人沒怎麼樣嘛。」我拉她衣袖。

「你閱世未深,懂得什麼?」她喝止我。

永亨說︰「裘伯母,我一定會盡我的力保護哈拿及馬大。」

「真言重了,」我賠笑,「又不是屠龍救美的年代,何需保護?」

媽媽說︰「永亨,你是個老實頭,你要好好對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漲得通紅,「媽媽你瘋瘋癲癲說些什麼。」

永亨也不好意思,訕訕的看著窗外。

媽媽說︰「待你們兩個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對著永亨,尷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鎮靜地說︰「媽媽今天語無倫次。」

女佣把飯菜開出來,我們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湯淘了飯,硬塞下去。

「當心胃氣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噥,「不吃怕發軟蹄。」

「越是非常時期,」永亨說,「越要加強護理自己,不可自暴自棄。」

「但我流著自暴自棄的血液。」我放下碗。

「別亂說。」

兩個儀式我都出席。

沒想到殷若琴那里那麼哀榮。梅姑姑勒令我與馬大穿麻衣蹲在一邊做家屬謝禮,馬大怎麼都不肯,反了臉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邊。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與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覺得十萬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證上都寫著裘哈拿、裘馬大,活到二十多歲,忽然轉了名字。

殷瑟瑟與我一般,沒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妝卸下一半,尚留著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妝的,我心冷笑,當她大殮的時候,也得囑咐化妝師落重筆。

她靜靜的說︰「你們倒好,一上來就領遺產,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還嘴,「只要福氣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沒有你老,你永遠比我老。」我老實不客氣的說,「老字是我恭維你的專用詞,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還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種。」她罵。

「還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氣得白了臉。

梅姑姑過來責罵,「一家人要吵回家吵,這是什麼地方,你以為客人听不到聲音?」

客人早已竊竊私語,不知殷若琴打什麼地方找到我們這兩個女兒,听到我與殷瑟瑟斗嘴,更加樂不可支,議論紛紛。

我非常生氣,為什麼不忍殷瑟瑟呢,這樣出丑,于自己有什麼好處?弄得靈堂如一個墟場般。

我站得遠一點。

馬大過來問︰「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點點頭。

「你同她吵架?」

「說了幾句。」

「令俠說她是賤人。」

「誰?」我說。

「令俠。」馬大說。

我吃一驚,「你同他這麼熟,叫他‘令俠’?他的話,你信一半,已經太多。」

「他很熱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熱的,以前對殷瑟瑟也熱得很,不過熱面孔貼完冷回來,所以改了口,你自己當心點。」我說,「能對著你叫別人賤人的人,遲些兒難保不對牢別人說你也是賤人,他不會發特別優待證給你,就你一個人免疫。」

馬大鐵青面孔,「你有完沒有?親姊妹與非親姊妹,都叫你非議,我是好意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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